这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人们几乎都不出门,有个从北京打工回来的人说,地庄这地方,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回来了,这地方冬天就是死人的季节,去外面撒尿你得快点,稍微慢一下就冻住了。
春花自从失去了孩子,又开始精神失常了,每日哭个不停,江雨百般劝她,也没有用,春花反而骂江雨是个没用的男人,春花说:“我咋就这么命苦呢,嫁了两个男人都这么没用。”江雨也没话说,心想孩子被送走也是好事,现在家里常常都揭不开锅,怎么还能养孩子呢?
这天家里又没有粮食了,江雨就出去借点粮食,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只能去董坤家借,别人家的他都借不来。回到家后,见春花不在,就把借回来的一袋小麦和一小袋玉米放到厨房,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这下可得给春花好好补补身子。看看已经天黑,外面刮起了白毛风,春花还没有回家,江雨笑了笑,心想这娘们儿,没事出去瞎转悠个什么劲?哎,也是,整天呆在屋子里,闷得发慌了,出去转转也是应该的,这些天来,春花太苦了,孩子被大队的人送去旗里的收容所,这当然是个好事,因为唐竟显、叶守成这些在大队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说是好事,连董三哥也说是好事。起初没有了这孩子他们两口子还真不适应,哎!这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他一想起孩子,心中一酸,不由难受起来。
又等了一会,还不见回来,就自己先去烧火做饭了,自从有了春花陪着他,他就再也没有为吃饭的事情发过愁,无论家里多穷,春花总是有办法做出饭来。可是现在春花还没回来,就是她回来了,也不能让她再做饭了,他的春花实在是太辛苦了,他怎么能让心爱的春花这么辛苦呢?以前还说得过去,现在春花刚刚生下孩子,每天想孩子想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她继续辛苦了。
江雨家里没有锅,就用一个铁盆熬了一盆玉米粥,热了两个白面馒头,等着春花回家。可是等到半夜了,还不见春花回家,就出去转悠着找。寒风刺骨,似乎要穿透人的身体,江雨冻得一个劲儿的打牙,村头村尾走了一遭,不见春花踪影,心想春花一定是在谁家串门来着,这个时候应该早就回家了,正在家等着他呢。于是急忙走回家去,到了家门口,见家里一片黑暗,心中又是一酸,这个家怎么这么凄凉?明天得想办法养个牲口,有了牲口就不寂寞了。他走进屋里,没看见春花,不由大急,心想这么晚了,春花怎么还不回家?这个婆娘,这样下去可不行,得给她说明白了,妇道人家怎么能串门到这么晚呢?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她回来,可是这么晚了,去哪找啊?江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然记起王嘎子曾给他说过,那孩子有可能不是他的,可能是春花和别人生的,难道春花真的和别人有了事情?他用力摇摇头,怎么可能呢,春花这么好的女人,她怎么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呢?但是现在她又在哪?江雨在屋里呆不下去,只好到院子里走走,转到厢房门口,就觉得好像春花就在眼前,春花一脸匆忙的神色,对江雨说:“怎么不回屋里呆着?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小心别着凉了。”江雨笑了笑:“哪会这么容易着凉?你刚才去哪里了?”春花看着江雨,忽地哭了起来,说:“我想咱娃了,想着想着就在厢房里哭了,一直哭到现在,你看眼睛都哭肿了。”她说着话,就走近前来指着眼睛给江雨看。一阵冷风卷起细细的白雪,让江雨打了个冷战,江雨笑笑:“你看你,又瞎想了,咱娃好着呢,在城里收容所,比咱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看着春花哭肿的双眼,心疼地给她擦眼泪,手还没碰到春花的眼睛,忽然春花又不见了。他连忙四处去找,见春花好像是在厢房里面,就走进厢房,一边说:“怎么走的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又进来厢房做什么,不会还想哭吧?”春花见他要进厢房,忙喊道:“别进来!”江雨愣了一愣,说道:“又怎么了?哭了还害怕让人看见啊?”春花出来厢房,说:“走,回屋我给你做饭吃,我难受了这半天,肚子都饿了。”江雨道:“我已经把饭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吃了。”春花深情地看了江雨一眼,摸着他的头发说:“好,我的好男人!”江雨笑了一下,说道:“瞧你说的,你男人可是地庄数一数二的好男人,你现在才发现啊?”两人走回屋去,相对坐着吃了饭。江雨说:“今天我就好男人做到底,把碗筷也帮你收拾了,一直都是你在做这些活计,也真辛苦你了。”春花拉住他的手,眼中含泪,说:“还是我来做吧,你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做这些活呢?你应该去外面好好干活。”春花说着就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江雨听着厨房里春花清洗碗筷的声音,心中一动,有个女人就是好!忽然想去撒尿,就出来屋子,走到厢房边上撒尿,一边撒尿一边不经意地往厢房里面看去,这一看不由惊骇的毛骨悚然,只见厢房梁上赫然吊着一个人,借着月光,看到那人竟然就是春花。江雨这一下呆住了,春花不是在屋里洗碗吗?怎么这里又有一个春花?他在原地呆了半天,走进厢房里,把那人放下来,她脸上是青紫色的,舌头伸出来,快要够着脖子了,这人的确就是春花,这身打扮,这张虽已被绳子勒得扭曲却极为熟悉的脸孔,不是春花又是谁呢?江雨大叫一声,急忙跑回屋子,大喊道:“春花,春花!”他跑进厨房,只见碗筷已经洗好了,却不见了春花。江雨大嚎一声,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跑出院子,一直向西跑,不停地跑,跑到西泡子,跑得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就坐在路边上,哭起来。哭了一会,感到累了,想起春花上吊死了,又哭起来,孩子走了,春花死了,以后的日子又剩下他一个人了。哭了一会,感到冷了,这才想起来自己无意间跑到了西泡子,跑了这么远,开始时还有点热,出了些汗,现在汗水被冻成了冰,立即冷得直打哆嗦,但是他不想回家,春花在家呢,她死了,已经没气了,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了。他就坐在那里,不管有多冷,他是不会回家的。
过了一会,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原地跺脚搓手,该死的寒风,一刻也不停地吹向他身上,他想再这样下去,他会冻死在这西泡子旁边,但是他不想回家,就是被冻死了,他也不回家,他不能正视春花死去的事实,他不愿相信他以后又要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死他也不要再一个人过日子了。他走了一会,来到一片坟地,就靠在一个土坟边上,时不时哭喊两声,多的时候是不停地打哆嗦。寒风愈刮愈烈,像是要吃人一样,急急地卷起飞雪,使劲儿往江雨身上刮。他突然不想再哭了,这一刻,他似乎清醒了许多,回忆起这些年他经历过的事情,默默地想,时而发出一声冷笑。
他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根本无法抵抗刺骨的寒风,靠在那个土坟旁边,心想坟里的死人是不是同样感觉着老天赐予的苦难。江雨回忆起这些年来自己所受下的苦,他对此早已毫无怨言了,自从他父母死后,他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了,村里人也都仿佛像对另外一个人一样对他,他用了好长时间来思考这到底是谁的错,是他变了还是村里人变了,最后思考的结果是他们都变了,他变得孤苦无依,村里人变得冷眉冷眼。
江雨打了个寒噤,把身上的衬衫裹得更紧。继续想着,正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知道以后自己的生活要靠乡亲们的照顾了,于是努力替他们干活,来博得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他把公共厕所当成自己的家,为了给村里天天收拾秽物,天天在那种地方睡觉,好人都会变成疯子,他把自己的房子变卖,本来想弄点钱出去打工赚钱,可是这时候二叔却跑来跟他争房产权,他想二叔也够狠的,自己父母死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他,卖房子时他却出现了。
他对着双脚哈了口气,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双脚。又继续想,春花和自己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他们两个苦命人凑在一起,互相照顾有什么不好,春花丈夫死得无辜,春花无依无靠,娘家又不收留她,村里人说她是扫帚星下凡,一个女人被逼得疯了。他和春花好不容易都找到个伴儿,还有了孩子,村里人就是看不得他们俩幸福,把孩子抢走了,把春花弄得自杀了。
他想着,他有些发火了,他对自己说:“难道我就不是人吗?”他又对坟里的人说:“我总比你强吧,至少还多着一口气吧!”
他有些恼怒了,他感到能愤怒真是好,这些年来他都没有愤怒过,他蝇营狗苟地干些什么呢?为什么不愤怒给他们看呢?现在他真的愤怒了,发火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正在喷火,那火舌炙热难挡,凶猛无比,让他感到温暖,感到舒适,他对自己说,生命本来是一个玩笑,想要反抗的话,只好选择和它一起开玩笑,老天,你不是看不得我好吗?你不是喜欢发怒吗?我今天也发一次怒来给你看。他忽然见到眼前是一片火海,漫山遍野一片赤红,他笑了,拣了几块燃烧正旺的火炭,放在一起,那些炭块被冷风一吹,越发红得刺眼,他盘膝坐在火堆前,心想这下可好了,整个山川都在燃烧,他能在烈火中得到一点温暖,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了。他又笑了。
当人们发现江雨的尸体时,他正坐在一堆石头前,双手作烤火状,面带笑容,那是幸福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