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白天,剩余的时间终于是发呆自己的了。吃过晚饭,牛群回村。在牛倌的吆喝声下,成百上千的牲口踏着高不及脚的小草杀回村来,带起滚滚烟尘。
发呆想,这种年头最大的好处就是容易辨认牛群的位置,你只要看看牧场上的天空就得了,哪的黄土卷起几十丈高,哪就是牛群了。
发呆家的七头牛和一匹马一回来就把一大石槽的水喝个精光,然后发呆要再把它们赶到山上放一小会,由于年头大旱,牧场上草水不丰,牛马在白天一天中不能吃饱喝足,只好趁着晚上再赶去山上的“禁山区”放一会,不过有时乡政府查的紧,就不能赶进去放牧了,只好在“禁山区”割点草来喂。
这是发呆最喜欢干的活,其实这根本不是在干活,只割点草放在牛马面前,等它们吃饱了,便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了。发呆习惯带上笛子,坐下来吹上一会儿,牛和马都很喜欢笛声,也许是这声音总让它们想起痛饮河水时主人的哨声吧,不过发呆却喜欢把这个解释成笛声让它们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有时候几家会联合起来,出几个人到山上去“放夜”,所谓的“放夜”就是在夜里放牧。一般由三四家联合,每家出一个小孩子,赶上马车,在马车上搭上帐篷,到了山上,趁着天黑,把牲口赶进禁山里,让他们大吃特吃,早晨再在太阳没出来之前把牛马赶回家,饮些水后,又交给牛倌。
大队队长有鉴于此,就派一个人专门看山,遇见有破坏禁山里的草的,是人就罚钱,是牲口就没收。不过这个对村里人来说实在不能算什么问题。有一次就有几个人商量好了,把看山人引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突施袭击,先用麻袋把他的头套上,再大打出手,就像打沙袋一样,打完了又在他的肛门上塞上一个木塞,对他说,没事别乱放屁。
如是再三,便再也没有人敢看山了,最后薪水升到了一年100块,可还是没人干。队长唐竟显对此毫无办法,只好请老队长杨有信出面。杨有信在地庄素有威望,虽然人老了,脾气却不老,想到反正自己闲着也没事,就出面当上了看山人。村里人对他都礼让三分,这才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在禁区放牧了。
在往年,发呆每次去“放夜”,就带上小手电筒和自己喜欢看的书,至于笛子却不敢拿了,害怕黑夜里吹笛会引来野兽。不过那年年头旱,草长的不够高,狼因为没有地方藏身,即令是在黑夜也不经常露面,所以不用害怕在深夜吹笛子会引来狼群,单只的野狼是不敢来袭击牛群的。但是最可恐怖的,若引来的不是野狼而是看山人杨有信,他可比狼更加凶狠,村里的人都要听他的,父亲又和他关系很好。于是发呆虽过不够笛瘾,也没办法,只能忍着。
这片草原早已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沃土。几十年来,草原沙化严重,如今就是老鼠也不敢在草地上乱跑,黄羊早已绝迹,狼也饿得纷纷北上跑到了外蒙古去。虽然时而可以看见一两只狼,也早已对人构不成威胁,不过人对狼的恐惧感却有增无减。以往野狼多的数不清,人们家家养上几只狗,也没感到有什么可怕,现在狼已经少的可怜,却更加具有威慑力。
村西的王嘎子有一天赶着马车去他丈人家拉木头,回来时便遇上了一只狼,那狼只是跟着车走,时而远些,时而近些,时而若无其事地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蹭痒,时而跑到车旁边来左闻右闻。把王嘎子吓得疯了似的赶马车,可惜那驾辕的马是一匹老马,单是拉一车的木头走在山路上已经非常难堪,若要它跑起来,除非把车卸掉。
嘎子急得满头大汗,老马偏就跑不快。嘎子于是急中生智,往马路上丢木头,丢了半车以后,才走的稍快了些。不过狼还是不肯放过他,只是到嘎子丢的木头上嗅一下,便还是跟着车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村边,那只狼才跑掉了。嘎子进了村里就不会说话了。别人问他去哪了,他不答;别人给他打招呼,他也不应,便只是瞪着大眼,张着大嘴。回到了家,饭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便只是瞪着大眼,张着大嘴。过了好几天才说出话来,家人听他发出声音来了,都高兴不已。他说:“狼……狼,狼…一只狼,我遇上了,妈的,吓死我了。”
人们总是在恐怖事件来临时反而忘却了恐怖,等到事情过后才想起来害怕,发呆如是想。此时发呆正在山上和几个小伙伴“放夜”,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看一本李敖写的《北京法源寺》,这是王小飞的哥哥在城里打工买回来的书,发呆借了来,王小飞抠门得很,限发呆三天看完,损坏一页要赔偿一支钢笔。
发呆觉得谭嗣同这个人不错,是条汉子,很可佩服。不过发呆只是佩服一下而已,他不愿意做那样的英雄。对于发呆来说只要有书看就足够了,只要闲暇的时候能发发呆就心满意足了。发呆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喜欢发呆,有时候他似乎并没有想什么,脑海里空空如也,感觉这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可是他还是想这样发呆。发呆的发呆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几乎成了他生活中的铁律。他一天之中时而发呆,时而看书,剩余的时间就在干活。
发呆知道好景不长,能够这样发呆的日子越来越少,因为学校总是要开学的,到时又要见那张他死也不想见到的老脸了,于是他更加珍惜这美好时光,更加用心地发呆。
一天早上,发呆像往常一样放了一夜牛回家吃饭,早饭也像往常一样是白面饼就着小白菜蘸酱。发呆一进门,看见一家人在静静地等他吃饭,发呆觉得气氛不大对,每天他们都是不会等发呆的,发呆回来后就自己吃,今天怎么一反常态等起自己来了。
发呆看了看母亲,发现母亲皱着眉头,一脸无奈的样子,但并没有说话。发呆又看了看父亲,董坤对他说:“你先吃饭,等会我有事要跟你说。”说完就出了厨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母亲看了一眼发呆,也跟着出去了。
发呆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吃完饭后,进了父母的房间。见到母亲背对着父亲,两只手抱在胸前,眼看窗外。两人似乎在生气。这时董坤说:“你也见了今年的年头,咱家的庄稼根本别想要什么收成,能收回个本儿来就烧高香了。那几头牲口本来可以应一下急,但那是准备给你大伯家二姐作嫁妆的,你二姐就快要结婚了,你们学校又赶着开学。反正一句话,咱家实话没钱再供你念书了,你在学校的成绩我们也都知道,你也不怎么是念书的料,天天跟老师对着干,我看你今年就别去念了。”
发呆一听这句话立刻感觉到好日子要完了,敢情说了半天就是不让他去念书了,这可不行。发呆怯懦地说:“就没有别的办法弄点钱了吗?我、我不想……”
“我和你娘筹措了十来天了,这年头,借都没处借。你娘一直希望你能多念点书,将来能走出去闯闯,这你是铁定知道的。我也不想让你就这么下庄稼地干活,但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我…”发呆一下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感到自己是不能不念书的,不念书就要下地里去干活,那可不是好玩的,况且干活时是不能够发呆的。发呆看看母亲,向她求救,然而母亲只是眼看着窗外,装作没看见。
“可…可是…”发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天发呆就像是没了魂儿一样,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能尽情地看书了,再也不能自由地发呆了,这是多么残酷而现实的现实啊。整整一天发呆也没有说一句话,失意落魄地连流泪也忘了。
当天夜里,发呆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山上“放夜”,在山上也提不起半点精神,就如游魂一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说什么也是什么。将到半夜,伙伴们都睡了,发呆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在牛群里乱走,发呆走到自己最喜欢的那头黄白花母牛身边,对它说:“大花,你知道吗?我就要不能念书了,我以后天天和你在一起,让你吃得饱饱的,来年生下个小花来。”
发呆说着,觉着这话说的很悲凉,把自己都感动哭了。没想到日日夜夜辛辛苦苦喂的这么壮实的牛,过两天就是成了二姐的嫁妆,而自己却连学都上不成了。又对大花说:“还是别生了,生了也是别人的东西,我不能上学,你们谁也帮不了我。”
发呆说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和气愤。忽然想明天就是集市,为什么不去偷偷地卖一头牛,来当学费呢?这么一想,脑中突然出现一线光明,对啊,这些牛都是发呆自己放的,为什么不让它们给自己做一点应有的贡献呢?发呆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禁山”里割草来喂它们的呀。
发呆越想越觉着合理,就卖那头黑毽牛,那家伙在群里最调皮,还曾意图撞自己呢。好了就这么办,明天一早就去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