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脸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不大解得开……”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追了来,要不利于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着实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气愤愤的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是不问情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是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不是?”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了童姥的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的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厉害?无崖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小觑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李秋水缓缓回过头来,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问她自己。”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个女施主作恶于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中?好罢!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姥的业报来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了一口鲜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动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是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完。眼见铺满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虚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只觉霎时之间头晕眼花,几欲坐倒。虚竹给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韧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地里躺着一个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却是桑土公。说来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踹得他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得保全,不致断折。这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横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眼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有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相救!”他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惊道:“不好,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树林中冲了进去。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然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齐出马搜寻,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找了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虚竹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子杀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为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去哪里?”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
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轻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了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虚竹心想:“倘若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必为你去甘冒奇险?”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你为什么不肯学?”虚竹道:“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遥派的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好,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性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谛,揭谛,波啰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加难以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八荒**唯我独尊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虽然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是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你怎对得住我?”虚竹大惊,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说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小无相功’?”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有各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功,但对这门功夫行使时的情状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现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当作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贱人。我心中越是烦恼,越是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么?”童姥道:“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得前辈回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要设法将前辈所授尽数忘却,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灵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竹这次出寺下山,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剽悍勇武的军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阿弥陀佛,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的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么咱们便到你师妹的家里去罢。”童姥道:“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过来。”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罢。”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傻和尚,这贱人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的家了。”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的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李秋水竟会是西夏国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见有四个人影自北而南的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个人来,悄没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见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童姥指着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里去。”虚竹见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这片空地之上,四周无遮掩之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是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实在不敢进去。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了出来。其时天时渐暖,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了个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是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将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之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童姥吹熄 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说着长长的吁了口气。几日来她脸上虽然显得十分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须机警谨慎,一半却也全凭运气;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童姥笑道:“这冰块这时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时,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前辈,你从前来过这里么?怎么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希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那是练出来的功夫。”虚竹听到“练出来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无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哪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是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罢。”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怕要个个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知道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的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前辈不可妄言。”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虚竹双手合十,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面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非做天下第一强者不可。”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禅师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虚竹虽无才辩,这经文却是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昙琳所笔录,那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记的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也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无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是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然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当即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径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十分了得,虽断了一腿,仍然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的鸣叫之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既无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次日午时将届,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道练功之时将届,便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罢,何必多杀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无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的张了开来。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实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八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已离开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到冰库中来。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他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的塞入他口中。她虽然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知道姥姥的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竹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虚竹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来,那**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些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呢?还是被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下。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此后的几个时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虚竹心想:“原来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八荒**唯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的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又能帮得了什么?”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相差只是一线。她要胜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却也并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阳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虚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是存着和尚心肠,那像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是念佛。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应了,是不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前辈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然给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辈多多保重,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是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张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气,知他为人外和内刚,虽然对人极是谦和,内心却十分固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屈服,说道:“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药镇痛止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我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虚竹道:“如此,多……多……多……”那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药丸,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道:“要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便自行化解罢。”虚竹道:“是。”童姥便即传了他如何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通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这真气自足经脉通至掌心的法门,是她逍遥派独到的奇功,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练了两日,已然纯熟。童姥又道:“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着实不低。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么缘故?”她顿了一顿,明知虚竹回答不出,接着便道:“只因我种入他们体内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阳、少阳、阳明等经脉中的,感到阳气,力道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阴柔之力化解罢,太阴、少阴、厥阴经脉中的生死符又会大大作怪。更何况每一张生死符上我都含有分量不同的阴阳之气,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诸般阴毒繁复手法攻击,命他以所学手法应付。
童姥又道:“我这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立刻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虚竹受教苦练,但觉童姥所传的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均能以这法门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魂飞魄散,确有它无穷的威力,若不是童姥亲口传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甚喜,说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种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以回答。
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叫道:“啊哟!”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因此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童姥说道� ��“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刚阳之气转为阴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阴阳兼具,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阳刚内力,又如何附着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或者是六分阴、四分阳,虽只阴阳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聚真气,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童姥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曲。”虚竹应道:“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微声钻入耳来:“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小妹想念你得紧,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那不是太见外了吗?”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却不是李秋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