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李阳朔现在何处?”
被叫到书房单独谈话的齐楚,对着强压怒火的晋王手一摊,淡然道:“师长的行动一向保密,我只负责协调两军的配合,不会被告知这种机密。不过再怎么跑,他也总是在辽东罢。”
“保密?嘿嘿。”晋王冷笑两声,怒气更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北海*边做的好事!现下他早就不是你口中的师长,已经自封为什么‘军长’了!”
“王爷指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晋王霍地站起,将一份密报扔在齐楚面前,须发戟张:“他带了五千人马会盟诸胡,自称天可汗,这你也敢说不知道!天可汗,那是他能当的么!他知不知道这个称号是什么意思!这已经是谋……唉!”
齐楚有些同情地看看颓坐回椅子的李衍,慢慢捡起密报,看了两眼,合上,放到一边。
“齐楚,你作何解释!这儿没有外人,不妨将话挑明——我问你,李阳朔是否已有了不臣之心?”
“若是,又当如何?”
“这……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晋王再次勃然大怒。他还没见过能够对“谋反”指控如此不在乎的人。这齐楚若是没有上头授意,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提出这么态度鲜明的反问。
“王爷息怒。王爷仔细想想,我们军长是不是大夏百姓?”
“他自然是……”晋王说到一半居然卡了壳。李雪鳞到底是不是大夏朝的老百姓,这个写在密函上送给新晋游骑兵中校的问题确实切中要害。按那人自己的说法,直到去年秋天为止都是在海外荒岛上和野人结伴而居,严格来说并非在大夏土生土长,自然没有从小沐浴在浩荡皇恩之下,要说“不臣”也很牵强。但此人一来身世有些问题,和皇室之间的瓜葛若有若无。二来,虽说不多,去年冬天好歹也在大夏禁军里拿过两个月俸禄,兵部的册子上挂了个名字。但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在兵部挂了名,户部的丁口登记上却是空白,真要追究也不过相当于外来的客将。
这样的话,说他谋反倒确实有些不通。顶多是大家走到一起几个月后又各干各的罢了。李阳朔吃了大夏一个秋天的粮食,还一场消解亡国危机的大胜,也算是做到家了。
齐楚见晋王犹豫了一下,趁热打铁道:“军长常说王爷才略非凡,王爷不妨再想想。若我们军长直接听命于朝廷,他如何号令群胡?若不能号令群胡,又何以与苏合人抗衡?若不能与苏合人抗衡,那如今年这般大好形势不过是昙花一现。等过个两年敌人恢复了元气,不免又是兵戈涂炭。”
假设,论证,再假设,再论证。齐楚乍听之下逻辑严密的一番话,竟让晋王微微点了点头。
“若是再想深一层,王爷,北方胡族每百年便会有人一统草原,威逼朝廷。王爷您想,这位英雄人物是胡族好呢,还是我们汉人对大夏更有利些?我们军长毕竟说汉语,写汉字,麾下高级军官也是汉家子弟居多。说实话,在担心我们军长欲不利于朝廷之前,倒是他能不能收服诸胡才是个大问题。”
“唔……这倒也在理。”
“王爷明断。齐楚在王爷面前不敢卖弄聪明。但王爷可以设想,我们军长若是有反意,大可以驱虎吞狼,让苏合和大夏打个精疲力竭,他再从中渔利。何苦此时自立为汗,惹得苏合不仅是燕山、辽东两部侧目,只怕连西征中的主力也会注意到他。这个时机选得可不是没有道理。”
“此话怎讲?”
“我军于一载之内勃兴辽东,根基浅薄,缺少给养。深居敌后,虽在战局中至关重要,却是将死之子,不能持久。不趁着兵势正健时一鼓作气,假以时日,不消苏合人动手,只怕我军会因后勤接济不上而崩溃。此事军长在军官会议上反复提及,并非危言耸听。”
晋王是长年带兵打仗的人,对于这种内行话并不陌生。一想,确实如此。不由得捻须点头,沉吟不语。
“因此,军长此时会盟扩军,甚至不避草原上将至的寒冬,不怕苏合人警戒,说明他已有了一举消除苏合威胁的计策。王爷当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是我们军长称汗整军重要,还是解决苏合这个世敌重要?齐楚愚鲁,却也明白轻重缓急。”
晋王斜睨他两眼,冷笑道:“轻重缓急?李阳朔行事果决,谋略深远。若他一统草原后有意挥师南下,少说也抵得上两三个苏合吧?”
“那齐楚适才所说都是白费了,王爷随意处置便是。只是我想问王爷一句:归附朝廷的藩王数目不少,且都是彻头彻尾的夷狄,为何朝廷反而许以宗室,赐以金帛,待之十分优渥?我们军长骨子里是堂堂汉家儿郎,为朝廷立下不世奇功,却被如此猜忌!于情于理,在天下人面前说不说得通!”
齐楚这第二个切中要害的问题也是依李雪鳞所授密函而问。古往今来,中国人防自家人甚于防外人的劣根性人人心知肚明,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只要有点逻辑,讲点良心的人,在事实面前都不得不低下头。
晋王李衍论胸襟和才略,在这个时代已是中原少有的英豪。但在铁打的事实面前,却被齐楚这么个国防军的校官,大夏朝的校尉问得哑口无言。
齐楚见火候已到,抛出了李雪鳞密函上的第三个问题:“其实天下之所以有这么多误会,大多是由于当事者没有设身处地为对方想想。人行于世,总有诸多羁襻,看似不可理喻,却有着难言的苦衷。王爷若是能换位思考,想想我们军长在敌后拼杀的艰辛,或许能有所改观。”
中原的高官显贵向来鲜有能站在胡人的角度看问题,换位思考的。其实说来并不难。只不过一是局限于中华上国的固有观念,二是缺少这方面的阅历。晋王本就是豁达之人,早年也跟着德宗皇帝在辽东和苏合人打仗,被齐楚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觉得有豁然开朗之感。
沉默许久,晋王神色稍霁,道:“你老实回报——方才所说,多半是李阳朔所授机宜吧?”
见齐楚点点头,他往椅背上一靠,长叹一声:“李阳朔果然不是俗物!能有这种眼界,说得出这种话的,算上老夫,遍数当世也找不出十个人。若他之前的布置都是为这番话而来,那就不止可叹,而是可怕了!罢了,罢了,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当李阳朔从未在我大夏待过,不过是北地新冒头的一个藩王吧!但愿他成事之后还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停了停,晋王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打量了齐楚几眼,道:“不曾想,老夫年纪不大,眼却昏花了,居然一直没注意到你这么个人才。齐扬武,老夫有意破格擢你为致勇校尉,这是李阳朔远走辽东前在我大夏的官位,从五品,委实不低了。你意下如何?”
齐楚心中暗笑,叹服于李雪鳞密函上最后补注的一条居然也应验了,晋王真的放下身段来挖角。既然有了准备,回答得便很从容:
“谢王爷厚爱。我一定不负联络官之职,尽力协调两军,使苏合人永世不得为患。”
晋王对于这个期望之外,预料之中的标准答案很失望。摆摆手:“哦……如此,甚好。下去吧。若是李阳朔那边有了对付苏和人的计策,尽快报于老夫。”
“这个倒是容易,军长说现在就可以让王爷知道。”
“什么?你是说……”
“军长已经有了实施这次战役的方案,并用密语寄送给了我。战役代号‘山洪’,细节不便透露,但我可以解说整个战役的大致过程。您想听?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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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没想到你居然会来!”韩世烈快马加鞭迎上远处缓缓而来的队伍,老远冲着队首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回鹘少年叫了起来。
“我被吐谷浑开革了。孤家寡人,来天可汗这儿讨碗饭吃。”仆固德润也策马冲出队伍,和韩世烈来了个熊抱。
韩世烈原本是闯荡于黄淮一带的山贼,对胡人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要是将世上最可恶的东西排一个名次,从第一到第十,除了贪官污吏还是贪官污吏。
作为国防军中最先和仆固德润他们接触的人,会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这个上校副师长至少一半精力花在了陪三个异族贵公子熟悉这支军队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厮混得很是融洽。
“你小子,够义气!我们在吐谷浑边境足足招了八千二百人!你们举国之兵不过十万,这次在我们这儿可是下了血本。你这么胆大妄为,不被开革了才怪。”
仆固德润习惯性地做了个嘻笑的鬼脸:“所以嘛,我也不是什么车骑将军了,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天可汗不是说了?在他手下任人唯贤,乞儿与皇子机会均等。天底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去处。我其他没什么本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行。汉语、波斯语、苏合语、契丹语、突厥语……随便哪种,没有我不会的。”
“你还别说,我们正缺翻译人才!嗯?他们是谁?”
韩世烈向他身后看了看,这才发觉马队都是行商打扮的胡人,服饰上也和吐谷浑不同。
“这些人是?”
不等仆固德润回答,李雪鳞已经赶了上来:
“这是从波斯帝国来的商队。好久不见了,德润。还有你,卡扎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倒正好有事想找你。”招呼过回鹘少年,他向着队首一个瘦高的胡人点点头。
“你们果然认识。卡扎姆往来大夏和波斯之间,每次都要经过我们吐谷浑,经常送些稀奇玩意儿给宫里,和我也是老相识了。这次我回国张罗‘刁民’外迁,正好他也在。一提到天可汗的事,他就说多半是去年秋天在大夏中京遇到的旧识。天可汗……你是大夏的贵族?”
“没错。这有什么影响吗?”
仆固德润耸耸肩,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哦,当然没有。如果你不是倒反而奇怪了。”
李雪鳞笑笑,转向波斯人:“不过时间上有问题啊。卡扎姆,按理说你从波斯帝国采买货物后折返,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到这儿才对。怎么?难道波斯帝国亡国了?”
本是一句半真半假试探的话,谁知商队里几个听得懂汉语的胡商脸上立刻显出悲色,有人竟当场落下泪来。
李雪鳞吓了一跳,拉过卡扎姆,追问:“开玩笑的吧?苏合大军分裂在即,应当是波斯喘息的良机!你们怎么反而会亡国?等等,这么大个帝国……外敌,不……难道,难道是***?马木鲁克?我的天!最糟糕的结果!卡扎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尊贵的老爷!”卡扎姆抓着李雪鳞的手跪在黄绿交杂的秋草上,声泪俱下,“我无所不知的老爷!您说的一点不错!两个月前马木鲁克将军哈辛反叛,和信奉了安拉的苏合人联手将巴格达攻下,皇室成员被赶尽杀绝!现在他们一面和不信安拉的苏合军队对抗,一面在国内搜捕异教徒。我们这些都是信奉耶稣基督和牟尼的,如果留着肯定被杀!”
“那现在的波斯……”李雪鳞打了个冷颤。最坏的事情发生了。除了虎视眈眈的乌斯藏,一个融合了这个世界的蒙古人,信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阿拉伯帝国兴起了。如果要类比,或许更类似于明初的帖木儿帝国。
“现在巴格达成了人间地狱!昔日底格里斯河畔的珍珠被血染成了红色!我的老爷!您根本无法想象,当了几十年邻居的人会拿着刀剑相互杀戮,只因为信奉的神不同!可是,可是皇室成员都是***,居然也被……”
李雪鳞看看不明所以的韩世烈和若有所思的仆固德润,止住了卡扎姆的哭诉:“算了,这事以后再说。你们都跟着我来。卡扎姆,哭够了就挺起胸膛!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波斯帝国的儿子,那就想想该为祖国做什么,而不是像女人一样流泪。”
“哦,我勇敢强大的老爷,您说的一点不错!”卡扎姆连鼻涕带眼泪揩满两手的袖子,抽着鼻子说,“我一听说草原上有个说汉语的黑狼王,就在想是不是您。可惜当初您吩咐我的事还没来得及……”
“这事我们私下说。现在你们先作为战争难民由我军收容,跟着这位韩上校回去,他会替你们安排住处。卡扎姆,等我一会儿。”
李雪鳞拍拍韩世烈的肩,用正常的声音说道:“韩副师长,这些人你先作为暂二师的后勤辅助人员收容着,分配好食宿后暂时不参与训练,找人陪他们聊聊,问问,看他们有什么能力再决定如何安排。知道了吗?”
韩世烈眨眨眼睛,敬了个礼,慢吞吞地转身,听到李雪鳞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吩咐道:“这其中或许混有苏合的奸细。每个人单独隔离,慢慢查。别打草惊蛇。你先独自操办,黄杨那边我来说。”
韩世烈再次眨眨眼,咧开嘴笑了。招呼上仆固德润,带着波斯商队向营房走去。
等人群走远,李雪鳞收起微笑,道:“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是这样,我睿智贤明的老爷。您要我收集的丝路和欧洲诸国君主重臣、国家强弱的情报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我没敢写在纸上,等您觉得时机成熟了再让这些藏在我心里的东西显露出形体。”
“好了,别来这种无用的修辞。说重点。你收集了哪些国家的?”
“好的,好的,我的老爷。我已经整理出拜占庭帝国、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神圣罗马帝国、还有吐谷浑、苏合和……波斯的。”
“很好,效率很高,主要势力都有了。圣殿骑士团呢?哦,无所谓,一群战术单一,只会缩城堡里的废物而已……哎,我都糊涂了,没有阿拉伯,哪来的十字军。”
李雪鳞向莫名其妙的卡扎姆挥挥手:“这个先不提。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他一指藏身在胡人身后的矮小身影,“这个被你如此慎重保护着的小孩是谁?”
“我仁慈公正的老爷,”卡扎姆神经质地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这才挪开脚步,让身后的孩子站到李雪鳞面前,“请您保证,您将保守我接下来所说的秘密,永远不向这孩子的敌人透露。如果您肯保护他的安全,我的老爷,您将获得我卡扎姆无限的,彻底的忠诚!”
“好的,我明白了。我发誓,我将尽我所能保护这个孩子远离他的敌人,或者你更希望我帮助这位波斯皇室仅存的苗裔复国?嗯?卡扎姆?顺便将你在波斯宫廷的官职也告诉我如何?”
胡人喉头咕哝几下,放弃了垂死挣扎,颓然道:“无所不知的老爷,果然没有任何事能瞒过您的双眼。不错,这位正是波斯帝国的库斯鲁皇子殿下,今年才六岁。多亏宰相在皇宫被攻破前用自己的孙子偷偷交换,才让殿下逃了出来。至于我,是隶属于皇帝的一名普通官员,借着商人的身份负责收集各国军队调动的情报。”
“那么,你的多面间谍游戏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包括在吐谷浑和欧洲各国的。”见卡扎姆忙不迭点了头,李雪鳞蹲下身,平视着小麦色皮肤,有着褐色鬈发和琥珀色眼睛的小洋娃娃,“好吧,我的小殿下,先让我们共进晚餐,然后来讨论一下最近和十年之后分别能为您做什么。”
“别小看我,野蛮人!”库斯鲁一昂头,板着脸给了李雪鳞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是光荣的萨珊家族后裔,是波斯帝国的正统继承者!就算没有你的帮助也不会屈服于侵略者!”
“哦,很好,真的是非常好!”李雪鳞不顾脸色铁青,吓得直哆嗦的卡扎姆,笑眯眯地鼓着掌,“这么小就会说汉语,看来殿下的家教确实优秀。不过我的殿下,请容许我这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提醒你一句——现在你没有士兵、没有臣民,除了卡扎姆这个随从外什么都不剩。如果我把你们扔在这儿,一周后就得从野狼的粪便里去想象你们最后的人生。我这么说,能帮助您稍许了解一点自己的处境吗?”
“你……无礼!”库斯鲁气得浑身发抖,举起胳膊就要“教训”人高马大的黑狼王。
“好吧,玩笑就开到这里。我们先回去吃晚饭。我记得今晚每人配给半杯吐谷浑送来的葡萄酒。”李雪鳞满不在乎地承受了几下比枇杷大不了多少的拳头攻势,抱起库斯鲁,托着他的腿送到“踏风”背上。
卡扎姆注意到,有一瞬间,李雪鳞露出了迷惑的表情,随即是恍然大悟。
“我的殿下,”在回去的路上,李雪鳞不顾库斯鲁的捶打,俯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会给你安排单独的起居住所。我想,你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库斯鲁皇子的秘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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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国古代称贝加尔湖为北海。
注2:再次声明,本书是架空。所以不用奇怪为什么萨珊王朝到十三世纪中叶才灭亡。
注3:顺带一提,真实历史上,波斯帝国的库斯鲁和拜占庭帝国的贝利撒留(蕾莉安父亲的名字)是战场上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