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鳞是个很讲效率的人,但是既然事先得知李衍在办公例会上议题,他也已经准备好抛出《民权法案》,这颗重磅炸弹之下也就不会有什么效率了。将册子传阅一遍就花了一个多小时,真正能留给讨论的时间没多少,当然,李雪鳞也根本没想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
“各位都应该看过了《民权法案》。有什么意见吗?”渤海郡王笑眯眯地主持会议,似乎心情极好,场子里诡异的气氛和他没有丁点关系。
“启禀王爷,下官……”
“先说你的观点:同意,还是反对?”
“呃……下官,下官认为似乎再可稳妥……”
“驳回。”李雪鳞脸上的笑容如同炼钢炉里的雪花,瞬间消失。
想委婉表示反对意见的农业部部长僵在那儿。郡王殿下刚才拿他当出头鸟,毫不委婉地显示了态度——这份法案没得谈,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今天在座的人都得投赞成票。
总督胡芝杭这几天正巧回来做汇报,因为级别高,也参加了今天这个会。他思忖着,虽然这个天可汗有时候油盐不进,霸道得很,但自己好歹跟了他那么长时间,多少也该给点面子。只要李雪鳞能放个软档,大家再集中表示一下进一步详细研究的要求,避开当场表决。那么法案就能暂时搁置,拖得时间久了,说不定就不了了之。
大夏朝廷里就常有这种事,也算是为官的一项基本技能。
胡芝杭虽然也对现在基层的乱象深恶痛绝,但他管辖的万邦府地处漠北,受到的影响很小。倒是《民权法案》背后蕴藏的种种可能性,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妙。组织一下措辞,状元郎小心翼翼地说道:
“启禀王爷,这份法案倒不失为整治当下痼疾的一帖良药。但所谓百密一疏,既然这仍是草案,是否可宽限一段时间,让我等再看看其中是否有所疏漏?”
胡芝杭一番话滴水不漏,既顾及了李雪鳞的面子,又出于设身处地考虑的原因,祭出“拖”字诀。在座的都是政治老手,一听这话,暗暗叫好。也是嘛。人家都给足了你领导面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雪鳞再怎么强硬也应该会……
“驳回。”渤海郡王仍然是那两个字,冰冷得像是刚从液氮里捞出来。
“呃……”
自从建立政府以来,李雪鳞对官员们都挺客气。虽然工作上会经常加压,但是他本人一直都带头加班,再加上工作之余没什么架子,都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官员们一直没机会领教他真正强硬的一面。现在李雪鳞头一次在他们面前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他“黑狼王”、“天可汗”这两个头衔是怎么来的。
按理说,在座的高官可以不买他李雪鳞的账。这位王爷有一点挺好,那就是就事论事,工作的事情工作上解决,工作上解决不了,那他就把对方的工作解决了。不过只是到此为止。渤海国这一年多来,有官员辞职,也有被开革的。但只要不涉及刑事犯罪,离开工作岗位后,郡王殿下就不会再来“关心”。
但是另一方面,李雪鳞又是那种软硬不吃的人。想有意拍他马屁,运气好的换来几句嘲讽,运气不好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就此完蛋。要是想和他摆脸色呢?人家带着几十个部下闯进敌军老窝就敢混军阀,靠着杀人掠地建起这个政权,想吓他,那纯粹吃饱了撑的。倒也不是没人这么尝试过。那个倒霉蛋还以为这儿会像大夏朝廷那样,只要辞职报告一交,领导怎么着也得客气客气做个姿态,找他谈次话,大家再好好商量谈谈心。哪知道李雪鳞丝毫不吃这一套,对请辞的要求一概批准。正职辞了就提拔副职,副职辞职了就提拔下级,官员里没人可提拔了,就直接从军队里调军官顶上。反正他的那些将校都进行过文化培训,又耳濡目染了司令官的工作方式,玩政治写词赋或许不行,干实事那是绝对没问题。
李雪鳞这么做简直是刚拔出萝卜就把坑填上,一点后路都不留。再加上郡王殿下做事一向狠辣,凡是开革了哪个人,必定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前因后果写清楚。等倒霉蛋回到家,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在这种舆论重压之下,也确实不需要李雪鳞再去“关心”。如此整治过几次,不再有人想去触郡王的逆鳞。
在座的高官们也同样不想。像齐楚这种李雪鳞一手带起来的嫡系,从来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而那些招揽自大夏的,也都深谙官场规则。不是说和领导就一定不能顶牛,问题是就算顶了领导也没什么结果的话,再去主动触霉头就很不值得。
当大家都这么想的时候,自然就希望有人能代为出头。总理大臣李衍是引出这份法案的罪魁祸首,又身为百官之长,见十来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知道无论如何是要出来挨这一枪了。李雪鳞能不能买他这个面子?李衍对此根本不抱什么期望。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向李雪鳞做了个揖,低声道:“王爷,此事关系重大,还望……”
“驳回。”
所有人都没想到,郡王殿下这次居然连李衍的面子都不给。这几乎就意味着,哪怕整个政府都高呼反对,李雪鳞也铁了心要把这份法案推行下去。而顶牛到现在,大家脚下都已经没了台阶,如果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收场,大家都面子扫地,对于渤海政权来说将是一次严重打击。
李雪鳞自然不会接受暧昧的结局,也不会让高官们有抱怨的机会。他解决事情的手段一向都很简单——虽然简单,却非常有效。
穿着上将军服的郡王殿下站了起来,腰板笔挺,双手抱在胸前,如同在自己军中教训将校一样,冷冷地扫视着高阶文官们:
“各位大臣。如果情况允许,我很乐意与你们一起讨论——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想用缓兵之计?想拖过年关?明确告诉你们——不可能!现在基层政权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是的,我在这里明确承认,会出现这种局面,是我一手安排,有意种下的结果。而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推行这份《民权法案》。好了,现在不管你们埋怨我也好,恨我也好,甚至是想炒我鱿鱼也好,统统都给我放在心里!我命令你们——听好,是命令——全力推行法案的实施!五天之内,我要民政部牵头,建立起操作这份法案的机构。一个月之内,我要让国内最偏僻的乡村也有这份法案的抄本,人人都知道法案的内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光宗耀祖。半年之内,我要用法案上的新架构,彻底取代现有的基层政治。我再次重申,这次我不是和你们打商量,这是死命令!有谁没尽职的,撤!有谁敢出工不出力,消极抵抗的,视为渎职,交给检察院先撤再判!有谁敢故意拖后腿掺沙子的,视为叛国,斩!”
文官们头一次尝到了李雪鳞统御万军的手段,包括胡涛在内,都吓得看着自己脚尖,大气不敢出。就连李衍也只是张了张嘴,随即便低下头去。但是李雪鳞似乎还不打算就此罢休,说出了更耸人听闻的话:
“我一直都提倡职责清晰、责任明确。是你们的错,该你们倒霉。但要是法案本身存在重大缺陷,或者不具备可操作性,那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将引咎辞职。”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辞职……王爷也辞职?这算什么?逊位……?胡芝杭仍是低着头,用余光悄悄看了看自己的长兄,却见胡涛也是一脸迷茫。
当领导当到像李雪鳞这样的也确实少见。这位年轻上将解决问题的手段从来就只有一个——自己先玩命,再亮出滴血的军刀逼所有人跟他一起玩命,谁要是做缩头乌龟,愿赌服输,就先把脑袋留下。从他单枪匹马杀退劫营的苏合人开始,到挟持李衍和李毅在皇帝面前招摇撞骗,不管天大的难事,用上这招无不迎刃而解。
李雪鳞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曾用这种语气强令几个师长大纵深穿插,实施这个时代不可能完成的天才(疯狂?)战略。也曾用这种语气宣判了苏合部族数十万人的死刑,让昔日的辽东霸主变成千里人柱。他还用这种语气勒令塞外胡族匍匐在脚下,尊他为共同的主宰。这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强调的,仍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仍是一场生死赌局:
“我再说一次,给我听好了:《民权法案》能否彻底推广,将是我渤海存续关键,甚至是华夏命运的转折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问题出在你们身上,你们滚蛋;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滚蛋!听明白没有!”
“是……是……”
“听,听明白了,明白了……”
“呃……呃……”
李雪鳞皱起眉头:“回答要统一。‘听明白了’,或者‘没听明白’,说!”
“听,听明白了……”
“整齐点!要规范!”
“听明白了,殿下。”
“大声!说!”
“听明白了!殿下!”
“很好,”黑狼王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今天会议延长一小时,让我们接着讨论下两项议题。总理大臣,先由你说明一下情况。请。”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肃静,肃静,肃静!”皇城的泰清殿里,中书省高官正开着御前会议。李毅徒劳地扯着嗓子,却被一堆你来我往的攻讦淹没,根本弹压不住那些打口水仗进入了状态的官僚。
一年多了,这种情景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以前有小皇帝的名头,李毅倒还能镇得住场子。但是因为李雪鳞组织了那次偷渡,外加他鼻梁折断的详情渐渐被外界所知,大家都认清了这个绣花枕头。表面上虽然仍很客气,但真到了打口水仗的时候,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众卿家成何体统!”一个稚嫩的声音一出现,口水仗立刻平息了下来。
小皇帝李玉澄九岁了。虽然仍带着些小孩子的稚气,但是临朝一年,已经十足是个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他不耐烦地瞪着那些爷爷辈的高官:
“众卿家也是忠心为国,有话便不能好好说么?是谁起的头?”
大臣们尴尬地交换下眼色,一齐磕头:“臣等该死,请陛下恕罪。”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白卿家,你刚才说有事上奏?说来听听。”
户部尚书白子晖如同往常一样苦着脸,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陛下,臣有本上奏。”
“准奏。”
“谢陛下。陛下,臣执掌户部多年,却累得国库空虚,民间物价腾贵,实乃死罪。臣不敢奢望皇上开恩,准予戴罪立功,但臣为弥补过错,反复思量,想出一个法子,或可亡羊补牢。”
“白卿家劳苦功高,便不必自责了。”小皇帝不是讨厌大臣们自我批评,但是这白子晖每次开口都必定来这两句,实在是听腻了,“对了,白卿家说的是什么法子?”
白子晖磕头谢恩后,仍是那副表情,但今天他的苦瓜脸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户部尚书整整官服,再次跪下:“启奏陛下,臣思前想后,现今物价腾贵,皆因百姓不愿买、商贾不愿卖。而究其原因,在于百姓手中银钱本就不多,平日以物易物,亦可满足日常度支,农人们便是不花钱也无大碍。而欲买些货品时,却又遇上商贾抬价,自然不舍得。”
小皇帝是个急性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朕欲做个好皇帝,没想到商贾们却害得百姓买不起东西。那些商贾好不奸猾!他们好好的为何要坐地抬价?”
“启奏陛下,此事却也怪不得商贾们。”
“嗯?不怪他们,难道怪朕不成?”
小皇帝说话不经大脑,白子晖却没法一笑置之,忙磕头道:“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
“知道了。白卿家倒是说说,为何怪不得商贾?”
“陛下有所不知,商贾们抬价,也是逼不得已。”白子晖说到这儿,看了眼李毅,只见影子宰相的鼻子已经开始歪了,显然是动了怒。但他今天本就是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一咬牙,继续说道,“商贾抬价,罪魁祸首在于市易税!商贾贩运货物,本就不易,待得要卖时又被课以重税。为了不致亏本,只得将税金计入货价。而百姓因货物涨价不愿买,本来每日能卖出一百件的货物,现在只卖出五十件,这税金平摊下来就更高,买的人就更少。”
见小皇帝若有所悟的样子,白子晖横下心来,深深磕头,道:“臣为百姓请命,恳请陛下废除市易税!”
这人疯了!官僚们暗暗摇着头,叹息不已。大家又不是傻瓜。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市易税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作为李毅亲自制定的政策,怎么可能说撤销就撤销。再说了,因为收税都要依靠各级地方官府,现在那些官员们从中截留了不知多少。取消市易税,他们就少掉一大块财源,这是真正犯众怒的事。不管皇帝点不点头,白子晖既然提出这个建议,他的政治生命就算是走到头了。
“大胆!”李毅早就气得浑身在哆嗦。顾不得这是在皇帝面前,冲上一步,跺着脚嚷道,“没有市易税,如何充实国库!国库无钱粮,如何调兵剿匪!白子晖,你妄图毁我大夏财源,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白子晖停了停,突然哈哈大笑。他站了起来,平视着李毅。
“我是何居心?王爷,你敢说这市易税没有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乃至家破人亡?你敢说大夏现在各地乱匪四起,山东那钱宁僭称伪帝,便和这一点都没有关系?你可听到百姓都在传唱什么?‘早一税,晚一税,猪狗吃饱人饿殍。投山东,拜钱皇,钱皇来了有余粮。’你听听!王爷,你敢说这市易税没有逼百姓投靠乱匪?”
“你……你……白子晖,你是失心疯了?不收税,哪来钱粮剿匪?又怎么练兵屯军,防备北边的乱党!”
“再这样下去,只怕乱党还未动手,民间已是烽火连天!”白子晖掏出本册子,面向皇帝呈上,“启奏陛下,这是去岁国库收支。一年中征入国库的市易税合计白银二百万两,谷麦四百万石,加之田赋等其他税收,国库收入合计白银四百三十万两。但仅是支付平乱的军饷,便有二百四十万两!赈济灾区,又用去三十万两。反倒是屯驻渤海的大军二十万,只用去四十万两军饷。剩余九十万两,已难以维持朝廷的开支。幸而前几年尚有些节余,才不致亏空。”
小皇帝性子虽然急躁,脑筋却很灵光,一听白子晖这么说,立刻插话:“等等,不对啊。派去平乱的各路兵马合计三十余万,只比屯边大军多出十万,为何军饷开支反倒是六倍?”
“陛下,那是因为渤海郡王允许他们就地取食,开垦荒地,垦荒所得可用以自足。另外……”
“另外什么?白卿家但说无妨。”
“是,谢陛下。另外……另外,渤海郡王与屯边大军的将官谈妥,让士卒帮他垦荒筑城,渤海郡王给付银钱充作军饷。故而屯边大军人数虽多,却不怎么向国库要钱。”
“你说什么!”李毅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揪住白子晖的衣领,“你是说,那个匪首在养着我大夏官军,给他们发粮饷?!白子晖,你是想把我二十万大军拱手送人不成!”
“那敢问王爷,渤海王付给他们的一百万两银子,难道你拿得出来!”白子晖甩开李毅的手,既然撕破了脸,他也不再顾忌什么,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给粮饷,那二十万大军兵变只在旦夕!难道你嫌乱匪还不够多,要白送给他们二十万人马!”
李毅想反驳,却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其实让原先李衍统帅的那些人就地屯边,虽是仆射董尚华的提案,却出自他的命令。而故意不给足粮饷,则完全是李毅的阴谋。他不是不知道缺吃少穿的军队会造反,但就算反了,这把火也是烧在李雪鳞的后院里,正合他心意。二十万人哪!一人一块砖,也能把李雪鳞那点家底给搬完。
没想到那个野小子非但没踩陷阱,还将计就计,把这二十万人当做了廉价劳工。问题是,一百万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目,折合渤海纸币五个亿,远超出李雪鳞的货币发行总量。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雪鳞用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赊账,或者说,资产冲抵。应该支付给屯边大军的薪水,一部分发纸币,一部分折价成粮食酒肉,这样两项去掉,一百万两就只剩六十万了。还不够?渤海郡王给了个政策:反正这渤海地界连年战乱,抛荒的土地很多。关外更是长期被胡人占着,肥沃的黑土都便宜了野兔。所以除去免费划拨给屯边大军的二十万亩自留地,他额外允许屯边将士每人每年开垦最多十亩荒地,垦出的都归本人。但是每垦出一亩田地,需向渤海国支付一两银子的押金——可以用工资冲抵。押金的用途是向当地政府租借三年农具和劳力——李雪鳞把那些逃难逃荒来的人都租给屯边军士做长工,让地主管饭,既解决了几十万张嘴的吃饭问题,消除社会隐患,又赖掉了白花花的现银。只要过上一年,等地里有产出了,他就可以组织公司收购贩卖,还能再赚一笔,实现双赢。没想到一年下来,二十万屯边大军竟然多垦出一百五十万亩良田,该交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押金,除去用剩余的应付工资冲抵了六十万,居然还倒欠李雪鳞九十万两。
郡王殿下很穷,缺钱花,自然不可能大笔一挥,免掉这些债务。但是也不能真的去收这笔款子。不过他虽然缺钱,却不缺政策,所以很贴心地给大家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反正各位有的是体力,这点力气就算不花在筑坝修路造房子上,也得花在训练场,一样都是变成热量散发在空气里。虽说这是大家自个儿的力气,爱怎么花别人管不着,不过郡王殿下是个很上道的人,他放着国内现成的劳动力不用,愿意优先雇佣大家做临时工,去筑坝修路造房子。既然各位出了工,他就该给工钱。不过各位又欠了他的钱,那么工钱也别领了,两相冲抵,谁也不欠谁。
屯边的军士们不是傻瓜。可是稍微一算,等于出点劳力就能换到良田,还是划得来的。虽然每亩地的产出有一部分要交出去作为农具租金和长工的吃食,还要交一两银子,折合500元渤海币的押金,但渤海国这边居然没有田赋一说,只到了秋收时由政府付钱征购。对比南面的大夏,每亩地所交的一两银子,只需两年工夫就能在税赋上省出来。而且这样子还有个好处——渤海国的法律明确保护个人财产,既然渤海王说了垦出的田地归他们,那就可以无限累积。只要大家卖力垦荒,一年下来垦出十亩地,自己就是个小地主,十年下来垦出一百亩,每年收收余粮就能活得很滋润。
李雪鳞更不是傻瓜。抛开他那些花言巧语,只比干货,等于渤海国付出一百七十万亩的荒地,就换来一百七十万亩良田,还抹平了一百万两白银的应付账款,又白占了屯边大军的劳动力,更解决了流民大量涌入的问题。顺便培养起了一支农垦兵团。自这件事之后,李雪鳞对于为什么说“土地是一切生产资料的基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且那些垦出来的近两百万亩良田都在他的地盘里,让郡王殿下的固定资产增加了不少,渤海国GDP眼看着蹭蹭往上窜。这地又搬不走,每年的产出还顺带着能解决粮食自给的问题。至于征购,因为他这边用的是纸币,准备金不足关系也不大。再加上时日越久,二十万大军被绑死在土地上,就越来越仰他鼻息,总的来看,还是渤海王得利最多。
当然,李雪鳞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来玩自己吃大头的双赢游戏,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给屯边大军开的工资都是纸钞。如果渤海国完蛋,这些就是废纸。那万一以后和朝廷开战,这屯边大军是帮着连粮饷都不给足的朝廷,去死磕那些天下无敌的黑衣骑兵?还是去依附手里捏着他们田地与积蓄的渤海国?连傻子都知道答案。
李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扔出去的烫手山芋,那个野小子却笑嘻嘻地接了,不但接了,还吃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大有伸手再要一个的意思。此消彼长之余,自己竟算是欠了人家一份情。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自从那个野小子出现之后,就接连发生一桩桩一件件怪事,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白子晖不再理睬神飞天外的李毅,整整衣服,跪下,脱了官帽放在一旁:
“陛下,臣今日之奏,实为大夏社稷,为了千万黎民。请陛下恩准,废除市易税。若再无起色,请将臣斩于午门之外,以谢天下!”说罢,深深磕下头去。
“白卿家……这……”小皇帝脑子虽灵光,年纪毕竟还小,处理不了这种棘手的事。眼神自然而然向大臣们飘去,却见众人都纷纷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
说到底,市易税这东西确实是祸国殃民。大家平时悄悄拿点好处也就算了,要是这时候跳出来为苛政说好话,必定被朝野不齿。而且这白子晖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药,一副掐架不要命的样子,连影子宰相都不给好脸色,句句话透着火药味。自己这时候凑上去,除了讨个没趣还能怎的?但要是帮着白子晖一同讨伐市易税,又摆明了和李毅过不去。人家可以豁出性命权位,只为了给百姓争一口气。自己呢?有这个胆识和担当吗?
小皇帝的目光在大臣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一个援军,只得失望地放回到李毅身上:
“适才白卿家所奏,晋王以为如何?”
被小皇帝一问,李毅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白子晖,紧绷着的脸竟然渐渐有了笑意。稍微考虑了一下,新任晋王有了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启奏陛下,如白大人所说,市易税每年毕竟能让国库多收二百万两白银,若是废止,则必定入不敷出,如何能供给大军讨平乱匪?山东匪患由来已久,似不是市易税之过,请陛下明察。臣倒有个法子,可一举而平匪患,又能节省国库钱粮。”
“哦?晋王有何妙策?说来给朕听听。”
“启奏陛下,现在朝廷养着两路大军,用度巨大,全因山东有乱匪兴风作浪,渤海有乱党蓄势待发。但渤海兵马仍属我大夏,何不下旨意让渤海郡王发兵平乱?”
李毅的潜台词是:渤海的兵马又不花朝廷一分钱,让李雪鳞拉出去打仗,朝廷就可以省下巨额军费开支,这是看得着的好处。如果李雪鳞打赢,国家半壁江山太平,也就有更多实力可以用于将来的对峙,而李雪鳞在打仗期间则是消耗自身资源,一来一去,朝廷就等于得到双倍的好处。
要是李雪鳞打输了呢?虽然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李毅倒是非常希望能出现这么个结果。那样的话,等双方打得精疲力尽,朝廷可以一举发兵摆平两个对手。这将是最好的结果。
要是李雪鳞趁着剿匪的机会夺权呢?李毅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几乎不构成风险——你既然自认是家仆,主人叫你帮着打恶狗,你反倒去打主人,这在名义上就有问题。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夏太祖当年兴兵,好歹也是受了被灭门的委屈,现在朝廷待你李雪鳞不薄,要王爵给王爵,要封国给封国,若是此时反了,必然被天下唾弃,夺了帝位也坐不稳。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渤海王既然一直都在克制着,没有主动挑起战端,那他应该也不会在条件更不利时发难。否则朝廷禁军、山东匪军、再加上背后的苏合燕山部人马,三方夹攻,将有百万大军压境。渤海国现有的那点军队数量太少,根本救不过来。
不管怎么看,朝廷在这笔买卖上都是稳赚不赔。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让一向不肯吃亏的渤海王接下这桩赔本生意?
小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问道:“晋王所说似乎可行,但该委派何人出使,去说服渤海王出兵平乱?嗯……”
见小皇帝的目光飘来,众大臣又低下头去。这趟公出若是落到自己头上,那可就真是要命了。渤海王是什么人?从来都只有他用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大占便宜,哪肯吃半点亏。这次朝廷居然想让他自己掏钱做雷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就算暂时不会对朝廷怎么样,难道还不会拿使者出气吗?到时候只要渤海王向皇帝开个口,说要留用使节委以大任,那自己的下半辈子就得留在漠北和蛮夷羊群打交道,整天喝西北风。
李毅早知道没人肯做这个苏武,便帮他们找了个替罪羊。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白子晖:“陛下,适才白大人自己也承认有愧皇恩,希望戴罪立功。依臣看来,何不让白大人前去?白大人在朝中也是二品高官,足可担此重任。且个性耿直,忠君体国,必不会有辱皇命。请陛下定夺。”
“嗯,好!朕准了!”小皇帝一拍椅子的扶手,很高兴一个大难题就这么搞定了。虽然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对李毅言听计从,但关键时刻还是会依赖这个私人教师。这不,新任晋王只是出了个点子,似乎就能同时解决财政和内乱两个问题,还能让烦人的白子晖消失一段时间,真是大快人心。
“白卿家听诏。”
“臣在。”
“白卿家,朕现封你为钦差大臣,宣慰渤海,加封少保。你待会儿领朕的诏书,立刻就动身吧。去让渤海王出兵平乱。”
“谢陛下,臣必不辱使命。”白子晖磕了个头,心里一阵酸楚。他拼上了政治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只求能废除苛政,让大夏社稷缓一口气。没想到,瞎胡闹的权臣只轻轻巧巧几句话,就将皇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不但他的努力全部白费,还领来一份要命的差事。
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奸臣当道,朝纲不振”?
“那就偏劳白卿家了。至于诏书嘛,就由晋王代拟吧。”小皇帝很满意自己的高效率,也很满意自己的知人善任,更满意事情的顺利进展。和大臣们寒暄几句,便起驾回了内宫。
皇帝一走,不久之后,泰清殿内的口水仗再次开打。不过这一次李毅没想着要去弹压。他提笔饱蘸浓墨,对着面前的一方黄绫,笑得很是得意。
野小子,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那就让我看看,面对代表了天下万民的皇命,你还有没有胆子强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