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城的居民早已习惯了不平常的新年。之前有过天上下石头雨的新年,也有过在苏合人叩关中度过的除夕,但今年更为特别。腊月里几拨兵马来来去去很是热闹了一阵,然后突然一纸诏书,作为大夏朝副都之一的这个战略要冲被划归渤海郡王管辖。
每个王朝的皇族总有一大溜,王爷也不算很稀奇。但这渤海王不一样。既有着皇亲的尊贵身份,又手握重兵,好比关起门来当老大的外邦藩王。更稀奇的是朝廷居然大方到让人看不懂。整整二十个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给了渤海王当宅基地。这还不算关外已经被清成无人区的万里草原。
一时间,似真似假,亦真亦假的种种消息甚嚣尘上。但小老百姓们认定了一个道理——不管谁来当主子,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人总是要吃饭,吃饭就得有人干活。老爷们是不会弄脏双手的,那只要有官老爷高高在上,总有小老百姓的活路。
再说真没活路了,大不了就像山东那个自封“大宁朝皇帝”的钱雄那样赌一票,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也好。不过只要有口饭吃,老百姓们都是很容易满足的。税照交,役照出,就算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命令也乖乖遵守。
李雪鳞穿着杏黄色团龙王袍,头顶朝天璞头,脚蹬皂靴,骑着踏风,透过城门满意地看到街道两侧都已经挂上了赤龙凌空的旗帜。从诞生后过了一年多,这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意义的国旗终于能被堂堂正正地挂了出来。按理说在城市的管理权正式移交前这种行为肯定会被制止,但费泗等大夏的官员没有国旗的概念,也就很难从是否合法的角度指摘李雪鳞。
去接收这样一座即将成为渤海国国都的城市自然要隆重些。李雪鳞这次做得很铺张。在他身后是总部位于辽阳的东方集群的高级军官们,以及刚立刻功的冷钢旅。说是集群,也不过就是第一军外加些刚刚组建起来,连装备和军服都没有的辅助部队。但已经远远好于连师以上番号都没有的西方集群,就连仍在贝加尔湖边整训的那几个师都挂了个“暂”字,所谓的西方集群,他们和乌合之众的距离远远小于与唯一一个主力野战军之间的差距。
虽说在东方集群中自觉可以高人一等,但那些将军们有时也会嘀咕。比如李雪鳞一回辽阳,立刻做了三件辣手的事。
第一件是将说服大夏山海关守将,率军千里来援的冷钢从准将旅长提拔为少将副师长。武装到牙齿的王牌骑兵旅对上几万又冷又饿的民兵,效果类似于将几头狼放进羊群。事实上,李雪鳞觉得就凭他们这三百骑兵也足以保得全身而过。但冷钢旅的迅速反应和事后提交的报告让他非常满意。这可不就是一出快速反应部队的演习!虽然与他心目中的还差了不少。
“冷钢少将,记住这次的战例。以后我要你组建一支不仅随时能出动,而且能在三天内奔袭千里打胜仗的部队。我们的快速反应部队……”
冷钢记得李雪鳞给他肩章上添星星时说的这番话。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司令官说到一半就眼望天空出神,还摇了摇头?
李雪鳞的第二件事是将一师代师长钱雄扶正。作为司令官嫡系中的嫡系,一师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连续出了好几位将军。钱雄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在短时间内就从参谋长跨两级升上师长也惹得不少人眼红。至此大家都看出来了——为了让他顺利接管这个师,司令官甚至先提升了李铁胆。可见这个师长的分量有多重。少将?一两年后至少得加颗六芒金星。司令官颁发任命状时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钱雄少将,你是个用头脑打仗的人,我很期待。两年后我希望有一个能够出任副总参谋长或者战区司令官一职的年轻将军。不过这不是提前给你的任命状,而是两年后的考试通知书,明白吗?”
如果前两件事还算是有迹可循,第三件事则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那几万聚集在辽阳据点外的流民,或者说得更直接点,某个人扔过来的包袱,竟然在收到冷钢的最后通牒后仍赖着不走。李雪鳞在途中就听冷钢汇报了情况,一路上也没遇上南下逃命的流民,已猜中了这种情况。看到营区里臭气熏天,操场上黄白之物满地的辽阳据点现状,立刻给了解决办法:
“传令,将这些战俘押送到高丽,服苦役一年。”
“您不杀他们,也不放他们?”当时在场的几个将军都愣了,“可是一样做苦役,为什么要特地送去高丽?”
李雪鳞笑眯眯地扳着手指:“第一,我们没这么多余粮养他们到来年秋收,甚至到开春播种都不够。就算有粮食,农具呢?住房呢?田地呢?种子呢?还有锅碗瓢盆就不去说了。第二,我们缺少生产资料,也缺少劳动力,但现在前者比较难办。第三,把他们租给高丽一年,就等于我们从他们给高丽生产的物资中提前抽成。等契约到期了再把人要回来就是。”
“可是……高丽人恐怕会把他们往死里用……”
“那就补充一条——每死一个苦力,高丽就得赔偿我们白银一百两。”
“一百……老天!您这是在敲诈!”
“什么话!你算算,如果一个壮年劳力工作到老,交上来的税得有多少。一百两还算是看在高丽与我们是贸易国才给出的优惠价!”李雪鳞觉得自己还是挺厚道的,至少没把子子孙孙也一起算进去,继续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这剩下的四万多人都死在高丽的矿山窑厂里,他们就得真金白银地付上四百多万两现款。”
“……长官,我觉得这桩买卖高丽不可能答应。”
“那他们最好现在就准备几百万两银子。我答应了皇帝要付五百里地的租借费,还要交双份税收,正缺钱花呢。”
李雪鳞的将军们早已习惯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恐怖的内容,见怪不怪。说到底,高丽人只能冤自己命苦。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条没牙的狗,只会叫得凶,吓吓善良小市民还可以。要是摊上了老虎做邻居,难免会沦落到成为应急食品的悲惨境地。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李雪鳞的这三件事,头两件让人又羡慕又无奈,但第三件却像把牛排吊在了一群馋红了眼的饿狼面前。要升迁就得有军功,要军功就得有战争,要战争就得有敌人。高丽好歹也算是个国家,这一仗打下来还不知会诞生多少中将、少将。如果军队规模扩张得快,出现个把上将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等到那时候,李雪鳞估计已经按照新颁布的军衔序列坐到了元帅的位子上。
李雪鳞本人对此也很期待。他连元帅肩章的式样都想好了——缀满金色流苏的方尖碑形黑丝绸上,绣着一头金色麒麟。平行四边形的领章则是在金黄的丝绸一角绣上散发着光线和火焰的红色太阳。加上笔挺的军服、大衣、皮鞋,帝国国防军总司令官的头衔,以及可以让别人亡国灭种的强悍军队。多拉风!
“王爷,他们来请您入城了。”钱雄的提醒将李雪鳞拉回现实。
就在他看着城池露出微笑的时候,街道上已出现了燕州刺史府和北面行营的仪仗,正向着这边缓缓行来。道路上积雪都在前一夜被铲了干净,为了防滑,还从城中的木匠处弄来刨花木屑铺地。文官费泗、武将胡四海等人都做得非常小心,避免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给不按常理出牌的辽东土皇帝借口。
李雪鳞点点头,正要催马上前几步做个姿态,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钱雄少将,你刚才叫我什么?”
“王爷,长官。现在您是郡王,当然要选大的叫。”
李雪鳞皱起眉。记得回到太师府去接红叶时,小舞姬得知他被封了王,吓得手足无措,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雪鳞以准丈夫的身份连哄带劝都没用,最后居然还得板起脸,摆出王爷架子。这件事想起来就会无名火起,好像自己成了王爵的附属品。
就连一路同行的王九郎、齐楚也开始叫起了“王爷”。最初还只是有些开玩笑的成分。到后来竟叫顺口了。直到李雪鳞当真发了火,这种叫法才在亲卫队中绝迹。
没想到这儿也出了问题。
“钱雄少将,在我们的指挥系统中有没有‘王爷’这个职务?”
“呃……没,没有。”
“那在我们的军衔序列中有没有‘王爷’这个等级?”
“也没有……”
“在战场上,你们听‘王爷’的还是听上级指挥官的?”
“……对不起,长官!我错了,长官!”
“不要让我再听到有官兵这么称呼他们的司令官。”李雪鳞森然道,“从你做起。如果有人违犯,以抗命论处,并追究上两级军官的责任。”
直到听见马蹄声响,钱雄才敢抬起头看李雪鳞的背影。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不稀罕王爵的。李雪鳞本人倒是没有感觉到,但他的独行特立已经在军队中树立了足够强烈的人格魅力。至少官兵们会知道,他们的司令官重视这支队伍胜过接受大夏朝廷封赏。仅这一点,他们就已经是难得的幸运儿。至少他们不用以低人一等的身份向一个不了解也不尊敬的人俯首。
李雪鳞与费泗等热热闹闹地寒暄几句,便被领着向燕州城中走去。
钱雄举起右手擎着的军旗。这是入城的信号。五千人马紧跟着他们的司令官前进。这些大半是胡族的战士们走过高大的城门,走过悬在半空的铁闸,走过集中了夏军官兵复杂目光的瓮城,一直走到石板街道上。马蹄铁与石板磕碰出清脆的声响。许多年后,燕州城的老人们只要一听到马蹄声,都会想起那个不一样的新年。
注:下次更新为8月1日。8月开始尽量稳定日更5k。本章和前一章之间情节可能有些跳跃。因为作者觉得再纠缠于连贯但口水的情节实在很没劲,比如早点进入本卷的正题——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