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过了几日,日头依旧似火的炙热,风中似是偶尔带了几分微凉,却被晒得不及一转便全无了踪影。倒是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干燥的气息,不时送来身畔,叫人觉得还真是晚夏近秋了呢。
卫府宽逾数亩的庭院,南麓珺白石砌得一片颇具峥嵘之态的假山将西北角占了大半,奇花异草间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溅着珠玉飞泻,飞阁建檐,有高亭成临渊之势,俯瞰之下山水并成美景,可谓煞费苦心。秋风带着高爽水意荡入掩在树荫影里的相府居室,卫宗平却正着恼。
“我跟你过多少次,让你胆子别那么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户部两面查下来,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趁早自己去投案痛快,省得丢我卫家的人!”那声音抑着怒气,连着燥热的空气一并冲卫府大公子卫骞去了。
卫骞扭头避了避老爷子的大怒,手里拿着块雕坐佛的玉佩扔着把玩,却拿眼觑着母亲。卫夫人瞪他一眼,道:“老爷,话不能这么,骞儿可是咱们的亲生儿子,哪有不管的道理?”
“管?”卫宗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管的好儿子,上次他做下天舞醉坊的事,湛王和凤家双双盯着不放,若不是我着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还能见着这个儿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敛,反变本加厉的放肆,弄出这么多亏空来,你叫我怎么管!”
卫夫人道:“不就是几十万的空缺嘛,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补齐了不就得了。”
“妇人之见!”卫宗平叱道:“那也得由你补得进去!你知道这次是谁在查?那殷家身后又是谁?怎么补?”
卫夫人急道:“又不是就咱们一个挪用,自上而下朝里多少人都这么办,怎么偏偏就骞儿这里查得紧!”
卫骞将手里坐佛一扔,不耐烦的弹着身上精制的云锦长衫:“户部也不是整过一次了,我就不信,这次还能往死里整?”
卫宗平冷哼一声:“这等事落在凌王手里,什么时候见过轻办的先例?朝中唯一能抗得住他的便是殷家,咱们同湛王历来便是两边,哪一个能让你好过?你当这还是太子在的时候?”
提到太子,卫夫人便想起惨死的女儿,哭道:“我不管,老爷,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这个儿子什么你也得想办法。”
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斥责,卫宗平紧着眉头想,户部这亏空查的确实蹊跷,明明天帝都有收手的势态,偏唯有卫家被盯着不放,不得还真得从湛王那里寻出路,凌王处是想都别想。却听外面侍从禀道:“相爷,殷尚书来了,见不见?”
“哦?”卫宗平倒一愣:“请去前厅奉茶,我稍候便来。”
“老爷,这殷尚书此时来,会是什么事?”卫夫人不禁停了啜泣问道。
“我如何知道?”卫宗平敲了敲长案:“来的真巧啊!”
“不管是什么事,老爷便从他身上想想办法,不定便有转机?”卫夫人急忙叮嘱:“对了,前几日秦国公夫人倒提起件事,那殷家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老爷若觉得殷家肯松口,不妨这事上拉拢着他们,倘真成了亲家,他们难道还见死不救?”
卫宗平头:“待我先去见见他再。”
客厅里殷监正品着上好的冻乌龙,贡窑冰纹白玉盏,微微的润着抹茶香。剔透白瓷衬着橙明,观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带着三分绵厚,是南王今年新来的春贡,宫里有的也不很多,卫府却是拿来待客用的。
他眯着眼往那三脚檀雕镶青石的低架上看去,一尺余高的珊瑚树成对摆着,天然奇形衬在正红的色泽里极为抢眼,映得近旁几件玉雕都没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块翡翠琢成的青瓜缠藤,但看瓜下嘻戏的孩童眉眼传神栩栩如生,手笔定是出自“一刀斋”的刻功。单这几件拿出去已是价值不菲,更不要其他陈设,这主人还真是奢华不敛的人呢。
想卫宗平当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相臣中也轮不上他,却也就是这一注押对,赢得半生富贵。殷监正忍不住捋了捋颌下微须,在朝为官是务必要选对了主子才好。一抬眼,见卫宗平迈进门来,起身拱手迎了上去,“卫相。”
“呵呵,叫殷相久等了。”
“是我来得冒昧。”
起手端茶润了润喉,卫宗平将茶盏搁下,开口道:“殷相此来……”却正瞥见殷监正看了看刚奉茶上来的侍女,卫宗平会意:“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客厅的透花门微微掩上,殷监正一笑,声音压了压:“卫相,宫里出事了。”
“哦?”卫宗平只抬了抬眼,宫中若有什么大事,难道他还会不知道?
“今日皇宗司封了溟王府,溟王被软禁在府中了。”殷监正沉声道。
“什么?”卫宗平明显一惊:“所为何事?”
“谋逆。”沉沉二字,如重锤敲入卫宗平心里,几乎叫人一抖,这是重罪啊。听殷监正继续道:“是溟王身边一个叫紫瑗的侍妾在府里现了魇镇祺王的巫蛊,那侍妾原是延熙宫的侍女,便入宫上禀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锁拿溟王,皇宗司接着在王府里搜出了紫金九龙朝冠和明黄龙袍,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卫宗平只觉得手心凉透,此事他事先竟毫不知情,立时想起最近溟王很是拉拢卫家,难道因此失了天帝的信任?想到此处,浑身一阵冷汗。见殷监正正看着自己,道:“你来告诉我此事,又是为何?”
殷监正不慌不忙道:“七殿下常卫相乃是元老重臣,向来行事明白,此等事情得同卫相多商量啊。”
“七殿下?”
“七殿下。”
这是向来不算和睦,却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为众人举荐之后明明被压制着,谁知不声不响便扳倒了溟王,现在又分明是不计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户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里,难怪只有卫骞身上查得严。湛王,看去一身温煦风雅,处处透出的凌厉可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卫宗平深深地饮了口茶,抑住心里波动,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叹了口气,转了一下话题:“最近朝堂上诸事杂乱,人心惶惶啊!”
殷监正却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听卫相问过户部的事?”
卫宗平道:“还不是那逆子惹祸,着实叫人烦心。”
“户部里怎样,全在七殿下一句话。”殷监正笑道:“不过事一桩,卫相大可放心。”
“不愧是七殿下。”卫宗平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请殷相先代为回话,改日我必当亲自答谢。”
殷监正领会了话中之意:“如此甚好。”
卫宗平却想起夫人刚刚所言,正好探问一下,便道:“听府上千金正当妙龄,不知可许了人家?”
殷监正却摇头叹道:“别提女了,都是被我宠的无法无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这几日正闹着呢!”
“这是为何?”
“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个不能招惹的人,愁煞我也!”殷监正倒不似做戏,看来是真的毫无办法。
卫宗平笑道:“女儿家难免闹闹脾气,不妨让她和骞儿多去游玩,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桩喜事?”
“呵呵!”殷监正一愣,笑:“得是,得是。不过若喜事,皇后娘娘前几日倒提起为七殿下纳正妃的事,卫相府上的二姐还未许配他人吧?”
卫宗平听出言下有意,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殷监正笑道:“卫相,咱们两家看来倒是真有儿女缘份呢。”
俩人心照不宣,卫宗平极感慨地抿了口茶,湛王,眼下看来是最明智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