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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莫道天命知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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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高爽,几缕淡云飘在天际丝丝牵扯,随意地涂抹着轻灵的风色,碧空如洗,阳光毫无顾忌地铺展开来,耀的天如美玉云似水。

湛王府园囿里一地的青石散水,浓郁花阴下四处透着清凉的影子,紫藤花飘,清香馥郁。

卿尘抱着几本书往烟波送爽斋走去,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书,这些天烟波送爽斋中奇门异类的笔记几乎都被她查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那所谓巫族的禁术。她闷闷地迈着步子,下意识地把弄手腕上的碧玺,低头叹气。

两个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从正在烟波送爽斋前低声说话,看到卿尘过来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个远远便迎上前叫道:“凤姑娘!”

“秦越,是七殿下回来了吗?”卿尘随口问道。

“回来了,”秦越作了个揖:“殿下在里面大雷霆,我们没人敢进去奉茶,拜托姑娘。”

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雷霆的时候,卿尘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清楚,只听着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着脸说道:“这时候进去没准就落个不是。”

卿尘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给你当炮灰?”

“姑娘就当可怜我们,殿下总不会对您脾气。”秦越又作了个揖,自另外一人手中接过茶盘,低头恳求。

卿尘眉梢淡淡一掠,还是自他手里接过茶,又回身问道:“还有谁在里面?”

秦越道:“殷家舅爷和大少爷。”

卿尘点了点头,端着茶走往书房,在门口听见夜天湛的声音:“殷家的生意已经够多了,哪一处不够,偏要去趟歌舞坊这潭浑水?”温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稍加留意,却能察觉凭空多了几分疏冷。

“殿下说的是,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想想办法才好,何况这次的事到了现在,牵扯进来的也不止殷家一个。”一个略老些的声音慢慢说道。

卿尘轻咳了一声,伸手打起垂帘,屋中靠窗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亲舅舅,尚书令殷监正,其旁一个年轻人则是殷家大公子殷明瑭。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那神情令屋中显得有些静穆。见卿尘进来,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缓,卿尘对他笑了笑,将茶轻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继续对殷监正说道:“事情我会想办法,你们先回去吧,该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带水。”

殷监正和儿子对视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虽仍是温文如常,实际已怒极,此时什么话也不宜再说,便起身告辞出去。

卿尘见客人这便走了,心中暗觉这茶十分多余,回头定要找秦越算账。

夜天湛一言不凝视案前,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拿了方凉巾拭手,闭目沉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里凉巾有意无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从指缝流出来,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尘轻声提醒,伸手将奏章抽出,夜天湛蓦地睁开眼睛,见她拎了本湿了一角的奏章正无奈的站着,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泽拂过他的眼底。

卿尘将奏章上的水迹拭去,放回他面前,他看了一眼说道:“丟了吧。”

卿尘抬眸以问,他眼角轻轻往上一掠,说道:“得重新拟了。”

卿尘也没说什么,转身取了火折子过来就着个铜盆将奏章一燃,丢进去看着烧了,火光中跳起几点飞灰,她往后退了一步。

夜天湛拿起茶盏微微啜了口,问她:“这几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

“嗯。”卿尘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几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带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处似乎他都知道。”

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会玩会乐。”卿尘接道:“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潇洒王爷,倒不似你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夜天湛道:“过几日便清闲了,届时是该带你好好在天都转转,有些去处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卿尘笑说。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声道:“莫先生来了,见不见?”

“莫先生?”夜天湛一怔问道:“哪个莫先生?”

“以前钦天监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来:“莫不平莫先生?”

“正是。”

夜天湛道:“还不快请!”说罢竟亲自迎了出去。

卿尘有些惊奇,夜天湛能在烟波送爽斋见的客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这般亲自相迎的却也不多。她随后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见见,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几位皇兄的老师,他曾任钦天监正卿,精通星相命理之术,素来被称为我朝星相第一人。他辞官后听说云游四海去了,难得一见。我看你这几日总翻看些奇门五行的书,应当有兴趣和他谈谈。”

卿尘眼底微微一亮,此时便是能走也绝不走了。说话间秦越已引着一位老者远远过来,夜天湛笑道:“十余年不见,莫先生何时回的天都?”

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过时见湛王府红光隐隐,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喜事,还望殿下不怪唐突。”

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无意地往卿尘这边带过,莫不平随着他目光在卿尘脸上停留一下,眼底无声掠过隐约的探寻,夜天湛介绍道:“这位是凤卿尘凤姑娘。”

卿尘抬眼打量,这莫不平除了颌下一缕五柳胡须看去有几分仙风道骨外,相貌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晓了些什么,让人有些说不出来异样。她稳下心中惊异,浅笑着对莫不平施礼道:“见过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点头还了一礼,伸手捋着五柳须。

几人进了烟波送爽斋,夜天湛却不在书房停留。水榭曲折处往后还有几进亭台,走去似乎极深,待了过几转方到尽头,是一间茶室。

茶室依着一侧山岩,幕纱重重送着微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清凉而幽静。当中摆着张云杉古树根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棱形茶具流线圆润隐有光泽,可见是有人常用的。四面架上放着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坛,保存着不同的茶叶。

有清泉水不知来自何处,随竹节相连引来近旁注入一个小小的白石浅潭。竹节随水时而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静。

夜天湛亲手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气萦绕开来,卿尘接过他手中的瓷坛道:“你陪莫先生说话,让我来吧。”

夜天湛虽将瓷坛递到她手中,却道:“冲茶可是门学问。”

卿尘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学问。”开罐茶香扑鼻,“可是武夷大红袍?”

夜天湛欣然点头,卿尘垂眸静坐,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少许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素绿的茶叶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茶叶悉窣,赏心悦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内。

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

卿尘静看着清水逸出瓯口,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一芽一叶一旗一枪,浮沉舒展光亮鲜活。她却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再提铫淋遍外壁。

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稍会儿后卿尘放下执壶,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关公巡城”,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少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

夜天湛见她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冲茶,微微点头。卿尘端杯微笑奉茶:“请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赞道:“好茶,早不知你这么好的茶艺。”

卿尘道:“这是茶好,尤其还是水好。大红袍本就讲究三分茶七分水,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

夜天湛道:“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来,十有**还是念着我的茶吧?”

莫不平回味无穷地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尘又将冲好的第二汤斟入杯中,笑道:“如此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

夜天湛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

莫不平闭目细品半日,对卿尘道:“凤姑娘这置茶的心境一番从容气象,淡然自若,着实难得。老夫品茶无数,此盏茶淡,却深得大红袍之霸道,烈气于温婉之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好啊!”

卿尘道:“我于茶道得之皮毛而已,还请莫先生不吝赐教。”

莫不平闻言捋着胡须说道:“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难。凤姑娘以心入茶,浑然神骨天成,老夫岂敢言教?”

这一盏茶,带的人心绪从容,夜天湛漫不经心看了卿尘一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带着无数的谜团。言行举止,她不像他见惯的普通女子,她的过去隐约到一无所有,眼前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烟波浓雾下的闲玉湖,深静幽远,神秘得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尘笑了笑,放下茶盏问道:“方才听说莫先生相术天下第一,殿下可是试过?”

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几年之前莫先生便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可还是这句话?”

莫不平看着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即笑着低头品茶。

夜天湛身为皇子,已然尊贵非常,现在既问天命,这一问一答,并非普通的问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见夜天湛依然不着痕迹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听搪塞,悠悠说道:“殿下尊贵不止于此,老夫言尽于此。”

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绪,面带淡笑,对莫不平举杯道:“先生请。”

莫不平拈须点头,饮了一口茶,却若有所思地看向卿尘。

卿尘此时正将沸水再次注入瓯中,冲泡第五道茶。心中只觉莫不平这老家伙所言相术,分明是大耍太极拳。以夜天湛如今声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灾**鬼迷心窍,自会步步晋封爵位,莫不平这句“尊贵不止于此”,明摆着是太极九段的路数,千年得道老狐狸一只,真假难辨。

万事皆由心生,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世间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尘这一番腹诽,只是深深打量她。他与相术之上确实颇具心得,但眼前这女子看去浑身澄透言笑清澈,却偏偏是他生平次见到一个参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过去,亦不能知其未来。如此异数叫人惊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凤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请问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数?”

他看了卿尘这么久却如此相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双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来不问生辰,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

卿尘这边却一愣,生辰八字?若论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里一时间便说得出来?

她不慌不忙地将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说道:“听说极品大红袍冲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这茶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无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来七殿下这里。”有了这几句话的时间缓冲,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盅对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扰?”

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叫莫不平好生无奈,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时侯,还不见有人不想知晓自己命运的。

眼见卿尘一脸从容静漠,他不死心的又问一句:“凤姑娘难道不想知道?”

卿尘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个软钉子,眸色中略过丝丝光泽,更加深了几分。

纱幕轻飞习习送爽,穿过茶香满室,卿尘轻啜了一小口茶。

此时夜天湛突然问道:“那先生看卿尘的面相,可有所得?”

谁知莫不平却半日不语,待卿尘几乎将杯中茶饮尽实在沉不住气再抬头时,他慢慢说道:“老夫不知。”

“此话怎讲?”夜天湛愕然道。

莫不平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卿尘,卿尘压住情绪平静地和他对视。最后莫不平摇了摇头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凤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惊诧,卿尘见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继续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不知道以后会生什么,活着才有趣,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到没了这乐趣。偏偏我是个生怕活着没了趣的人,如此甚好。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饮一杯吧。”举杯饮茶,宽宽的袖子挡下来,避过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卿尘看着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自己快步进了书房翻找天干地支时辰图。手指沿着书页一溜划下,将自己的生日对照出来牢记在心,免得再被问个哑口无言。

她皱着眉心叹了口气,知晓未来的机会错过了,方才旁敲侧击地问了莫不平几句关于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分清楚。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凉凉的一缕失望,来易来,奈何去却难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烦闷?

夜天湛送客回来似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闲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问她:“你看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得如何?”

“极好。”卿尘说道,复又加了句:“但我没见过往年是什么样子。”

“起初种得并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颜色,似乎年年开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扬声叫道:“秦越!”

秦越立刻应声进来:“殿下!”

“将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闲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头,仍旧看着湖波清远,淡声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头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寿辰吗?”

夜天湛点头:“对,多备下几位王爷都喜欢的桃夭美酒。”

听是要宴请各位王爷,秦越不敢马虎,答应着即刻去办。

卿尘笑问:“原来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这倒把夜天湛问得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还确实有一样要想的,低头道:“我要什么,你便送?”

卿尘爽快答应:“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愿,但你不能故意难为人。”

“好。”夜天湛步到桌边:“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就能给。”

卿尘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么,于是道:“那你说来听听?”

只见夜天湛抽出一张雪涛笺,挑支狼毫笔轻轻在砚中润了墨,递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尘不想他要的寿礼竟是这个,当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何必顶个寿礼这么大的帽子?”

夜天湛摇头:“方才莫先生一再相问你都不说,我怕你现在也不肯。”

想起方才的事,卿尘嘴角牵了牵。庆幸在他进来之前已经翻过天干地支图,不至于再被问个措手不及,接过他递来的笔:“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夜天湛静立案前,拿起纸来看,待到墨干,将那张纸收好:“我记得了。”

卿尘笑道:“这真是你要的寿礼?”

夜天湛认真点了点头:“没错。”

如此简单,卿尘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叠在一起。

同样的面孔底下,虽是不同的人,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从不让对方为难,一样的风度翩翩关照有加,总叫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想忘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时觉得便要功亏一篑,爱了恨了,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几分?

或许,即便她现在坚决不愿承认,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原来真诚得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间的碎裂,执著地凝固在远远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掷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决绝。

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没想到无意眸光转过,却猛地万分尴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来已经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无语,却见夜天湛今天眉宇间始终隐着的阴霾终于散开,他扬唇轻轻地对她笑起来,俊美无双的眼中掠过风华无限,那温柔瞬间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站在他身前,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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