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安排好邓蓉等人的住所。又见天色不早,小石头本想一人前往东周四大世族之一的王家去贺喜。无奈神目道,为安全计,非要他带宋仁等九人一起。其时,冰清眼见他忽然又带了两位女子回来,尤其邓蓉绝色无双,即便自己没有那半面疤痕,也至多不分轩轾。如此,心下更嫉,不免自怨自艾,竟而不声不响地便独自回房,调弄小狻猊去了。
这些种种,既恢复记忆又得蒙奚方教诲的小石头悉数看在眼里。心下止不住喟叹,暗道,冰清啊冰清,虽说你聪慧绝顶,世上少有,但怎一遇情之一事,便迷了心窍呢?辛酸之余,寻了空,把那将军令的曲谱写就。心想,固然我不喜欢刘茵,但答允的事,无疑不能耍赖。之后,又和邓蓉等告别,要他们好生歇息,有甚事,俟他回来再说。
不曾想,穆淳风见得神目与杨秀清以及糊涂二老,心下那个兴奋,简直不欲再提。自仙鹤门惨遭灭门,他便一直留意有否高手襄助,毕竟幻骨门的实力,非他一人能敌。依他的功力,尽管看不出他们四人到底臻至何等境界,不过觉得莫测高深,对于他来说,便已足够。当下,即便小石头走了,他仍与四人娓娓而谈,亟望能攀上交情,到时可引为奥援。
再说那小石头,带着宋仁九人,十人十马,威风凛凛,迳往王家而去。
王家老爷是当朝太礼,掌管东周外交和礼法,可谓位高权重。向与刘太学、庞太尉、邴太司合称为东周四贤。今日他儿子升官之喜,自是冠盖云集。王家府邸座落金水桥附近,傍河而建。未到府邸近前,只见灯火通明,燎亮半天。耳中鼓吹百十,十番铙钹,动地翻天;至门前,鼓挠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尤是喜庆。
宋仁执着名帖叩进。
王家府丁高声宣唱:“震北王世子赵岩到!”交了马儿予他们,小石头施施然走在前头,一派潇洒。后面宋仁等人精武昂壮,英朗气爽。由糊涂二老亲手指点,并得习天罗七大绝学之一的他们,实非寻常那些混饭食客之流可比。
途中相遇,不管识与不识,均是拱手作揖,礼道十足。周围之人也是如此,但心中想法各是不同。适才进府的大族公子皆昂首跨步,作高傲状。至现今,惟有小石头一人这般礼足人谦,教人好生亲近。众客待他走过,窃窃私语。有说他确乃汴梁俊彦;有说他真虚伪,假谦虚;也有说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却也有说他有失刚猛作风,作南唐纤靡之弱。
反正人心不同,立场不对,说法百样,无一相若。但世族闺秀偏生念头一般,直觉这赵家世子当真是卓尔不群,心中好感大增。
到得廊前,却见王彦昌、邴占元、项猛三人檐下相迎。
小石头愕然余,心想,看他们模样,多半那日校场之后,倒是结成了好友。淡笑着拱手罗揖:“王兄、邴兄、项兄……”
邴占元笑道:“赵世子那日校场,我等好生担忧。直至现下,方是松了口气。哈哈……”
项猛道:“赵世子,稍后你可要说说那惊险,不然,咱们总觉悬念于胸。”
闻言,四人笑起。王彦昌道:“只是听说赵世子后来进了皇宫,竟被皇上金口赐封为‘大周乐仙’。当日那将军令,小弟等人便觉赵兄乐艺不凡,不想,仍是小瞧了。呵呵……”
小石头道:“那里,那里,若无留兰郡主一舞,小弟怎有此殊荣?实地里,皆赖留兰郡主而已。”
邴占元又道:“赵世子实在太谦虚了!暂不说乐舞,单是那日的神龙夭矫,飞檐走壁,便看得小弟眼花缭乱。赵兄果不愧是我东周刀王之子。就看那轻功,便知赵兄的刀法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改日,定要指导、指导小弟等人!”
“不敢、不敢……指导就免了,改日切磋,切磋倒是可以!”自神目指点过他武功的缺漏,他对本身的刀法大有信心。只是闻着东周刀王这四字,不免诧异,心想,震北老王爷莫非还有这响亮的绰号?又想及雷府老爷号称秦中剑王,又是大秦的天策大将军。二人一刀一剑,倒成一时瑜亮,只是震北王殁于北疆,不免可惜之至。
四人寒暄际,忽然过来一老者,紫衫蟒袍,雍荣闲雅。王彦昌喊了声伯父,另二人均唤王叔父。小石头猜想此人便是王家家主,当朝太礼王裴度。果然,那老者笑道:“赵世子能来敝府贺犬子荣升,老夫着实欣慰,阖府上下均感蓬壁生辉呀!”
小石头抱拳,“王大人过誉了!”赵家与王家并无多大渊源,当日即便老王爷赵烈在世,与他们也没怎生来往。小石头自不能唤叔伯之类的称呼。
王裴度突然沉重地道:“今见世子风采,不由遥想烈公挥戈纵马,保我大周北疆之耀日雄姿。唉……只是故人已逝,由不得老夫与他共饮畅情。惜哉,叹哉……”一番话顿时拉进了小石头与他之间的关系。
小石头道:“王公之思,小侄在吾父灵前定会告之。相信,吾父得知王公如此推崇,必然含笑。”心下却想,这人真不愧是东周的太礼,常搞外交余,言辞间令人登生近意。
王裴度又道:“几位贤侄,厅中酒宴已备,不如进去叙话?”
四人道好,跟着入厅,至于宋仁等这些家丁护卫则在另外一座大堂。
厅中光亮如昼,桌椅连排,但非圆桌,只是四人小案,极是秀雅精巧。此刻甚多人已然就坐,言谈甚欢。
东周民风朴实,虽富裕却不奢华,虽礼多也不迂腐。厅中不仅男子高谈阔论,更有平时那不出门的闺秀小姐,也趁今日难得良机细语喁喁。小石头眼利,稍一流目,即见留兰郡主坐于宧角,身旁多是她文学堂的姐妹。十余女子咯咯娇笑,互作调弄,倒是深在趣中。心想她此刻正说话,若我蓦地给她曲谱,不免唐突了。
刘茵此来本就抱着一见小石头的心思。坐了许久,不见到来,心中郁闷万分。骤见他与王裴度进来,眼前顿时一亮,心儿怦怦,粉白的脸上笑靥兀现。小石头朝她略微颔首,即随王彦昌等人同桌而坐。他们四人均为世族佳弟,可说是众多闺秀们朝思暮想的绝配郎君。
故而,堪堪端坐,便引得一群群的年轻女子对他们行注目礼。有的老远以袖遮面,却在袖间脉脉含情而笑;有的直接上前,裣衽作礼,打起招呼。一时间,就他们一桌最受年轻小姐们的青睐。
四人苦不堪言,相视一笑。王彦昌道:“诸位,咱们不回首,迳自叙话,多半就行了。”三人道好,不过邴占元稍嫌勉强。他正兴起,时而与小姐们眉来眼去。
项猛道:“王兄,今日的烧尾宴据说由你遣派,不知是何人?”
所谓“烧尾宴”,古时指士人刚做官或得了升迁,为应付亲朋同僚祝贺,必须请一顿饭。其名称来源有三说:一说虎变成人,尾巴难办,必须烧掉其尾;二说新羊初入羊群,因受群羊触犯而不安,要烧掉新羊的尾巴,它才能安静下来;三说鱼跃龙门,有天火烧掉鱼尾,鱼即化为真龙。这些说法,笃学好古的小石头在前世便有所闻,此刻颇显好奇地洗耳恭听。
王彦昌笑道:“家兄升侍郎,小弟的大楚馆自不能小气。今日烧尾宴的掌厨乃玉壶轩的大厨彭师傅。”
“哦?便是那甘露羹,鹅鸭炙,赤明香这三大名菜的制作人,妙手彭淮彭大师傅?”项猛很是惊喜地问道。
小石头在七里塘三年,经许一炒的调教,厨艺也有些火候。今闻这位大厨居然名响若斯,不禁好奇大炽,说道:“听着三大名菜的菜名,甘露羹,鹅鸭炙,赤明香,便知这三道菜肴非同小可,必有另番独味。王兄,宴席未开,不如予我等讲讲?”
王彦昌笑道:“好,既然赵世子想听,那小弟便卖弄下嘴皮子了!”
小石头等笑起。
王彦昌又道:“先说那甘露羹吧,这是首菜,它非但有上等的何首乌熬制,更有糜鹿血、糜鹿筋佐味,据说吃了后能使人白发转乌,实有返老还童的神效。”
“这么厉害?”邴占元插嘴惊呼。他邴家虽也为四大世族之一,家大业大,财力雄厚。但像甘露羹这样的极名贵菜肴,也非时常能吃。一来彭大师难得出手,二来菜肴价格极贵,需有天文数字般银两。
王彦昌一笑,“不错!你们看我父亲和伯父二人,尽管年已半百,可有一丝银发?”
小石头顺着他们目光望去,只见王裴度身边有一位与他面貌极似的中年人,二人谈得正欢。适才没留意,此刻细看,那王裴度果然没有一丝白发。小石头道:“王兄,原来王大人是你亲伯父?”
王彦昌叹道:“亲伯父又怎样?反正没好处就是。谁叫我父亲是庶出,按王家惯例,只能经商,不能从政。唉……我王彦昌空有满腹经纶,却不能为君皇效力,说来凄凉啊!嘿嘿……”话音甫落,苦笑数声。
小石头一愣,没想王家尚有这样的臭规矩。想起那日校场比赛,王彦昌一番反间计的论述,压得兵学堂人无一出声,人皆钦服,可想此人确实有些真本事。否则,焉能有此高论。暗道,待我执了震北军,若能唤他前来襄助,倒是一桩大乐事。念及于此,即道:“王兄,不必气馁。人说潜龙腾渊,总有一段蛰伏。王兄此刻的不得志,未始不是老天爷对你的考验。”
项猛也道:“不错、不错,听家父说,西秦皇帝病危,他那两个儿子各自拥兵,割据长安。看来,西秦一场内乱在所难免。如此局面发展下去,相信吾皇定会招贤纳才,到时,王兄何愁事业不成?裂土封疆都大有可能啊!呵呵……”
听这话,小石头不免为身在长安的雷家担忧起来。原想问个清楚,又怕露出马脚,心想,还是回去后问奚先生便是。奚方此刻已为震北王府对外探察的首领。
王彦昌站起身子,朝他们一揖,诚声道:“多谢赵兄与项兄的鼓励,彦昌感激不尽!”他起先始终唤小石头为赵世子,此刻陡唤赵兄,显然已打算多加亲近。
邴占元慰道:“算了,不高兴的事,咱们今日不谈。还有两菜,王兄没说呢!”
项猛符合:“不错,不错,不高兴的不谈。还是谈菜肴要紧!”
王彦昌笑了笑,又道:“至于鹅鸭炙,说来简单。用一大铁笼将鹅鸭置于其中,笼中生炭火,用铜盆盛酱醋等五味汁,鹅鸭被火烤得不停地来回走动,热得它们不得不饮盆里的汁水,等到鹅鸭羽毛尽落,肉色变赤时即熟,其肉鲜嫩可口,芬芳回味,教人难忘。”
三人愕然,久久之后,邴占元叹道:“如此残忍,何人下箸?”
项猛看似剽悍,但心肠也软,闻得鹅鸭炙的做法,居然良久无语。直到邴占元说完,他才省神,说道:“此种烹饪,可谓人间酷刑,除了味道鲜美,无一是处。唉……世间万物的湮灭,难道全由人来掌握?”
小石头不想粗鲁若斯的他竟讲出这么一番大有哲理的话语。朝他看看,笑道:“看今天的场合,这鹅鸭炙决不会有的。王兄再说说那赤明香。”今儿仕女小姐,太太夫人,多不胜数。若宴上突上鹅鸭炙,只恐明日就会多几位惊吓之极而疯了得女子。
三人思及此,笑着颔首,当下又看向王彦昌,等他继续叙说。
王彦昌道:“那赤明香其实简单,只是牛、鹿、彘(猪)一类的肉脯,具体作法,小弟也不明了。但它的特点便是‘轻薄、甘香、殷红、浮脆’这四点。”
邴占元笑道:“如此佳肴,若配上金樽美酒,胡姬妍舞,岂非一片异国情调,旖旎柔靡?”说话间,尤是不怀好意的淫笑数声。诸人里,除小石头前世今生均无尝过异味,其余三人皆是欢场老手,花丛掠过,不沾片叶之人。闻他之语,顿心领神会,跟着仰头大笑。
突然“啪”的一声。众人一看,原是留兰郡主重重地击了下王彦昌的头颅。王彦昌苦笑昂首,问道:“表姐,你……?”
留兰郡主双靥兀现,笑得很是灿烂,但眸中笑谑,无人不明。她道:“死小子,听这样的无聊话,还笑得那么可恶。相不相信本小姐立时告诉大姨去?”
“啊!?”王彦昌双手连摇,做投降状,道:“表姐,你大人有大量,小弟晓得错了就是!”
“哼,算你识理!”刘茵秀眼微瞥,瞄向小石头。她嘴上说得是王彦昌,可心地里针对的却是他。小石头讪讪低头,自幽谷修炼元神,他人的心思便一半能猜,何况刘茵毫无掩饰,秀眸中怪意十足。潜意识强大无匹的小石头,若再无领会,当真是白炼了。只是心想,没料王家与刘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怎地奚先生不予我说呢?
留兰郡主伫在旁边,刚开始的男人笑话自然中断。
这下,没一人敢开口,生怕又惹着她。便这么默默对恃,一时气氛好生凝重。刘茵分外尴尬,她平时落落大方,无小姐脾性,尽管习舞多年,但也爱武,有点男子豪爽之性。适才并未多思,在角落里瞅得小石头与三人高谈阔论,哈哈大笑。
不由便移步上前,凑巧闻得邴占元谑语。她与邴占元没多大干系,但王彦昌缘于亲戚关系,偏是自小被她欺负惯了得,当下就借着教训为名,留了下来。孰知,由于她身份慑人,再者容光艳丽,诸人竟不再语,而她又不能首开话茬。如此一来,真是欲走不能,欲语又不能,教她前退不得。
便在这时,小石头起身,从怀里掏出曲谱,道:“郡主,这便是将军令的曲谱。”
刘茵大喜,说来,倒非曲谱故,实因由此可见,自己在他心里仍是有些分量的。欣然接过,微笑道:“赵世子,那就谢谢了。”说罢,尚且不忘裣衽一福,显得很是淑女。
小石头笑道:“答允郡主的事,在下岂敢马虎。自那日后,此事便一直记在心里。今日终得良机,也算了一心愿。”尽管私下里不想遵照奚方的嘱咐行事,但也不想因自己故,而拖累王妃。是以,这几句话,说得刘茵眉开眼笑,如灌蜜糖。
斯时,王裴度在主桌那边忽然高声道:“诸位,诸位……今日诸位赏光,能来贺喜犬子高升,老夫分外欣慰。此刻,烧尾宴始,请诸位开怀畅饮!”
堂下众人轰然叫好,即便平时蚊声蚁语的小姐太太囿于势众,也跟着脆声响应。经此,刘茵忙道:“你们谈吧,我先过去了!”双眼又朝小石头一瞥,意味深长。刚回到姐妹中间,一只自以为生得极俊的玉面苍蝇,顿时盯了上去,恼得她好不厌烦。
酒过三巡,桌上名菜堆积。一位身着红袍的年轻人走至空处,朗声道:“今日亲朋好友共聚一堂,我王彦俊在此向诸位敬上一杯。”
诸人笑着站起,喝了杯中酒。小石头打量,见这红袍年轻人斯文儒雅,风度翩翩,与王彦昌的英姿焕发大不一样。这当儿,邴占元忽然对王彦昌道:“王兄,你堂兄年纪轻轻,便已升任礼院侍郎,小弟真是羡慕不已。”说话间,听他啧啧出声,一副欣羡之态。
王彦昌道:“有甚羡慕得?他比咱们足足大了八岁。若我能进宦场,八年之后,还不知他在那呢?”
邴占元失笑:“彦昌兄气魄不凡,小弟钦佩!”
二人正说话,王彦俊执杯一桌桌地敬酒。当小石头一桌杯盘狼籍时,他到得桌前,从左首依次敬邴占元、项猛,至王彦昌时,偏是漏了,转而对小石头道:“赵世子,今日能来赏光,小弟好生感激!来,干了此杯!”
小石头不知这里规矩,但瞥眼觑视,却见王彦昌脸色涨红,嘴唇翕动,似有满腔之言欲说迸出,但为气氛故,无奈强抑。当下愕然,心想,他们不是堂兄弟么?怎如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思忖间,再瞧那王彦昌,只见忿色渐淡,已然恢复如常。心下好生佩服,暗想,奚先生总说我兵法学得好,思谋也算高明,但藏不住心地思绪。今见这王彦昌,若与他一比,自己真是天差地远。
只是念及王彦俊既来敬酒,却独漏王彦昌一人,未免可气。寻思着,不管你们两家究竟有何矛盾,单看今日王彦昌能来,便知必非甚么大的嫌隙。可王彦俊偏生小气已极,竟在如此场合,落人颜面,实在鼠肚鸡肠。起身后,小石头道:“彦俊兄升任礼院侍郎,本是桩可喜可贺之事,小弟自该干了此杯。怎奈,彦俊兄好像漏了一人。难道彦俊兄升了官职,便忘了自家的平民堂弟?”
王彦俊适才的举动,有人也看到了,只是不敢说。邴占元与项猛虽感气愤,但总想,这是王家的家事,自己二人怎有资格插手。是以,埋头喝酒,只当未见。刻下,猛听得小石头直叙其错,二人大感过瘾,附和道:“不错,不错……正是,正是……”
王彦俊呵呵一笑,“赵世子误会了。彦昌与在下是自家兄弟,平日里杯觥交错,不在少数。今见诸位,在下自把兄弟放在一边,先招待好诸位。想来,彦昌弟是不会怪责愚兄的。”说话间,目光瞥向王彦昌。小石头没想他天花乱坠,一至若斯。倘非先见着王彦昌的忿色,自己还真被他骗了。不过,这理由尽管牵强,但仔细想,也属有些道理。
王彦昌忽然站起,笑道:“赵兄,彦俊大哥说得不错,咱俩平日里常玩一起,自然不拘小节。但赵兄既然误会了,不如这样。咱们三人共饮此杯。”
小石头道:“好,共饮此杯!”
王彦俊脸上看不出半点不爽,依旧笑容绽现,一派闲然。笑道:“干!”
三人碰杯,饮干杯中酒,均是哈哈笑起。三人一笑,周遭客人也是笑起。适才的火药味诚然淡淡,可这些人何许人也,岂有不察之理?但见干戈顿化玉帛,自然心旌放宽。
王彦俊敬完之后,并未立时离去。笑道:“闻说世子非但文盖当世,更且医术神妙,在下好生敬服。可惜始终缘悭一面,难免扼腕。今日得见世子风采,方知传言非虚,果然是卓而不群,人中神骥。”
小石头不知他用意,忙道:“过奖,过奖……”
王彦俊指着桌上一盘玲珑蛋,突然笑道:“火蛋剖开两叶舟,内载黄金白玉,可见和光同尘。”说罢,笑眯眯地看着小石头。
小石头一愣,但须臾,即领会他意思,居然是要自己对出下联。
大周上下虽然爱武成风,不喜奢靡,但诗词歌赋百官也多有涉猎,而且痴迷者也多,席间也时有出联对联之雅事。听得王彦俊有一联要文名鹊起的赵世子接对,不禁兴趣陡增。人人停箸,朝这望来,有些更是住口不言,索性洗耳恭听。其中,尤以留兰郡主为首的十余位文学堂的女学员们,愈发凝神。
小石头思虑半晌,不得联句。便道:“彦俊兄,研讨经史,比赛诗文在下本甚喜之,怎奈今日是彦俊兄的升职宴,若大伙互相咏风嘲月,未免落了旁枝,还望见谅!”心下却想,原来这家伙想用诗联来打击我,果然奸诈。
他前世笃学好古,但论起造诣,毕竟欠真正的古人一筹。在摩天峰虽曾由多闻聘得老先生教诲,又与冰清诸多畅谈辞赋,但每逢对联一事,无非是绞尽脑汁或是回房翻书。要像古人一般随口应对,无疑不能。是而冒充少年神童的赵世子,对于他来说,武事倒好解决,但文采一项,当真教他思之心惊。
寻思着,前数日,好不易躲了窘厄,孰知,今日居然自行撞上去。当下左瞥右顾,冀望能思得下联,也好应付过这关。正蹙眉际,王彦俊又笑道:“世子的言志诗,在下也曾听过。呵呵……只是见得世子不免欣喜。说来,倒是在下卤莽了。”见及小小联句难住小石头,实地里也是高兴,此刻仅是风凉话而已。
这时节,小石头猛想起今晚尚有约会,下午那老儿要自己去大楚馆的寻欢阁相聚,虽不知其用意,不过也决无险厄就是。思起晌午奇遇,自然想起疯癫老儿在旗杆上狂言要用石榴砸人之事。至这会,下联妙对,蓦地浮现他脑际。顿即笑道:“言志归言志,既然彦俊兄已出上联,倘然任它搁置,未免可惜。在下的下联就是:石榴打破一花罐,中藏玛瑙珍珠,当知祸福倚伏。”
下联一出,诸人拍手喝好。底下人窃窃私议,果不愧是才盖汴梁的赵世子。原见他罗里八唆,只道是不会。殊不知,只是藏拙而已。其间,尤以年轻小姐们手拍得最为热烈,喝好声也最为响亮。实在是小石头眼下拥有的家世和容貌,均让她们倾倒。
王彦俊笑道:“世子高才,对得妙极。在下前数日偶得一联,可惜才智愚蒙,终不能对之,不知世子能否接下?”
没想他没完没了,小石头道:“彦俊兄今日佳客甚多,总与赵某对联,不免冷落其他贵客!”
王彦俊道:“无妨,无妨……能和赵世子诗联相对,实乃幸之。相信诸位宾客也是喜闻乐见。不过,赵世子若不愿对之,在下自不会勉强?只是可惜那上联,当日在河边观景,实属偶然得之,至而今已有月余,仍不可得。唉……”
他这厢说完,那边留兰郡主道:“王世兄,既是如此,不妨说来听听,让小女子等也长长见识?”这话一说,她身旁的女学员们齐声响应。
王彦俊笑着瞥了眼小石头,道:“郡主,适才赵世子已然说过不想对联,若在下冒冒失失地说出,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哈哈……有什么强人所难的?震北王世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汴梁城内谁人不知,他会对不出?小女子可不相信!咯咯……”说话间,很是妩媚地瞥了小石头一眼。
适才小石头对一妙联,留兰郡主欣喜不已。好比自己过关,也没这么开心。只是尚觉得不过瘾,没真正试到小石头的文才,何况闻得王彦俊还有一妙联。作为文学堂的高才女,幼承庭训,耳闻目濡于诗礼之家,对于这种以文会友,宴上联诗之事,最感兴趣。
只是不曾想,她这一眼,竟惹恼了另一追花人。
小石头闻言,直觉头晕脑转,再被她脉脉含情的一眼,几欲跌倒。心想,这留兰郡主莫非是我命里克星,怎一遇到就没好事?
王彦俊却是哈哈大笑:“既然郡主这么说,下官若再推搪,似嫌矫情。好,下官的下联就是:船载石头,石重船轻,轻载重。”
初闻下,众人没觉怎样。只想这上联字少句短,好对得很,当下皆作深思。无几何,人人攒额,这上联虽只十一字,偏包含两物,又有正反两面的份量。既然思索不出,众人又向小石头望去,亟盼这位汴梁才子能对出。有些个年轻小姐竟然着急地站了起来;有的甚至双手合什,为小石头求神拜佛,替他祈祷。
这当口,小石头笃定得很。原来,这一式样的上联在他那世间也曾有过,而且熟记于胸。瞥见大伙目光望来,索性悠然一笑,道:“在下对:杖量地面,地长杖短,短量长。”
“好……好啊!”欢呼雷动。喝彩声此起彼伏,众人尽管对不出,但欣赏水平还是有的。一时,齐相赞扬小石头,说他真不愧为汴梁才子。小姐们瞅着神佛终是灵验,人人发誓,改日定到大佛寺去烧香还愿。
如此众多的颂声,王彦俊有些嫉妒,心想,这家伙还真说得不错。我出对联,本想糗糗他,不想倒是威风了他,冷落了自己。心地里很是不服。先前一联,小石头面上难色,旁人未看出来,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想,下一联居然答得忒快。
当下又道:“闻说世子在一脉堂活人无数。在下有一联,世子再对。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
这联促狭得很,摆明了就是刁难。小石头气炸肺腑,心道,这家伙可真缺德,一联又一联,显是要我出丑当场。哼,以为我脾气好,就如此穷追猛打么?他此刻如有神助,思维的运转实已到了极处,脑子里堪堪思起脾气二字,再联想到施医救人。迅即道:“脾好医,气好医,脾气不好医。”这话,他肃容而出,显是对王彦俊的一再纠缠,忿色满面。
诸人自是看出。皆想,王彦俊确实过分。不过也对小石头的急思文才,更为钦佩。
小石头看看左右,又见王彦俊嘴唇欲张,生怕他又出一联。胆寒之余,忙道:“彦俊兄,时辰不早。在下尚有要事,先告辞了!”说着,又向王裴度拱拱手,道:“王大人,告辞!”他想,我走了还不成么?倘再留着,你总一联一联,那刘茵又是一咋一咋,兴许好运气用完,便要被你们噎死了。
便在他将欲出门际,邴占元道:“赵兄请留步!”
小石头一惊,回头问道:“邴兄,何事?”
邴占元道:“小弟也没事,咱们一起走!”说着,也向王家父子拱手作别。这么一来,项猛、王彦昌也均离桌而起,说是一同离去。至于他们的长辈,自是微笑颔首,均道:“小孩子家没心思吃饭,就让他们出去玩耍就是。”不过那些小姐们却是失望已极,心下定了主意,回去后便找爹娘,让他们为自己说媒去。常言道,先下手为强,若是晚了,岂不徒惹己忿。
四人出了厅堂,唤了各自的护卫家丁,行到王府大门。
王彦昌道:“小弟连累赵兄了!”
小石头道:“没什么,只是对几个联句而已,王兄莫放心上。”心下却想,幸亏今晚运气忒好,否则,将是一场大灾祸。丢了面子事小,引起旁人怀疑,那才衰霉透顶。
项猛道:“几位老兄,既然咱们这么谈得来,不妨寻个去处,再喝喝酒,聊聊天。如何?”
小石头有约在身,道:“项兄,在下尚有要事,改日再说吧?”
邴占元笑道:“哦?这么晚了,赵兄还有事?难道是去快活不成?嘿嘿……”
小石头一愣,心道,三人里就他思想最为下流。当日刘茵出场,也就他说人家像大楚馆的乐伎舞女。王彦昌笑道:“要说快活,不是小弟自卖自夸,汴梁城内除了我家的大楚馆,还有那里?莫非赵兄去那不成?呵呵……”
“不错,就是大楚馆!”小石头想,反正不是甚么隐秘事,当下坦然而说。
王彦昌道:“既是这样,不如咱们同去?”
“好!小弟赞成!”项猛大声道。邴占元却是笑容浮现,道:“王兄,是你做东么?”王彦昌道:“当然,到了小弟的地盘,难不成还好意思唤诸位老兄自掏荷包?”
“哈哈……正是,正是,那小弟叨光了!”邴占元一副欠揍的色狼相。能有免费的娱乐,即便豪家子弟的他,也觉划算得很。
“喂,你们打算去那啊?”
四人一愕,回头看,又是留兰郡主。王彦昌干笑道:“表姐,咱们只是随便聊聊,不去那。稍后便各自回府。”
刘茵黠笑道:“是么?你们这梆人会这么老实?听说人家赵世子,打小就风流惯了得。”此刻几欲宴终,除了数个头发花白之人仍在席间高谈阔论,像她们这些年轻人百无聊赖余,势必寻了借口迳自回家。
小石头暗道,怎地说说,又绕到我身上?那打小风流的是赵岩,可不是我小石头。见她说话倒是对着王彦昌,可眸光偏生朝着自己。心想,这女人好烦,亏王妃尚要我和她亲近些。若真这样,只恐我将不得半点自由。惊悚下,讪讪转首,避开她的眼神,只做未见。
见他们神色各异,显是有甚秘密,刘茵一笑,道:“好,有甚事,明日再说。告辞!”又对王彦昌道:“表弟,若真有好去处,你不对我这个表姐说,哼哼……除非我不知道,否则,有你好看的。”
王彦昌忙道:“不会,不会……表姐蕙心纨质,小弟那敢欺瞒。就算再多几个胆子,也是决计不敢的。”
刘茵扑哧失笑,道:“看你,装什么熊样?好了,祝你们玩得愉快!”正说着,忽然一青年从王家院内奔出,高声道:“刘郡主,刘郡主……”刘茵回头见着,面色顿变,立即带着两位侍女,乘上马车离去。等那青年出门,刘家马车已然跑得甚远。
青年在后顿足不已,显是惆怅。瞧着小石头在侧,居然狠瞪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王彦昌长吁一气,拭拭额头,道:“幸好一物降一物,否则,咱们全完了。”
邴占元谑笑道:“王兄,原来你这么怕你表姐?”
王彦昌道:“难道你不怕?我表姐要么不缠上你,不然,那就是魔女的化身。不教你头疼欲裂少层皮,她决不会放过。”小石头失笑,没想留兰郡主在他心里,竟是这么一副悍样。私底下想想,觉得倒没说错,确是刘茵的真实写照。不过那青年又是何人?倒是奇了,刘茵竟会忌惮若斯?
王彦昌看看天色,又道:“不说我表姐了,咱们走,去大楚馆耍耍。”
邴占元大声喝好,当下一众人,加上各自护卫家丁足有二十余人迳向大楚馆迤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