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飞扬,迷离了眼睛。几日后,佟未倚靠着丈夫的身体,看着大军齐整威武地离去,长长舒了一口气。因定圻军此行,是朝南走。
宋云峰引马过来,皱着眉头对容许道:“大哥,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是没有办法安抚弟兄们的。”
“放心,少在这里磨菇,走吧。”容许拍拍他的肩膀,笑得轻松。
宋云峰无奈地跨上马,又犹豫了片刻,终究不敢说什么,只得对佟未道:“嫂子,阿神这回又不能来京城了,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可说好了,穆穆将来要配给我家小子的。”
佟未欣欣然笑着,“好好,看孩子们的缘分。”
大概是因为自己同恒聿的阴差阳错,她终究不敢许诺什么娃娃亲。
“大哥,我走了。”宋云峰最后招呼了一声,无奈地转身去,拍马赶上已行的队伍。
直到定圻军所有将士都消失在视线里,容许才挪开步子,忽见妻子笑意融融地立到面前,秋风吹红了她的鼻尖,显得那么俏皮可爱。
“做什么?贼兮兮地盯着我看。”容许嗔笑。
佟未不服气,眼珠儿一转,问道:“眼下大家都走了,就剩咱们两个……一定要立刻回京城吗?”
回去,就是面对麻烦。这点佟未比谁都清楚。
“不回去?难道你不想我们女儿?”容许尚不敢告诉佟未,此刻他的心已全部飞到女儿身边去了。
“看吧,有了女儿你就只想着她了,还会想我吗?”佟未气哼哼地说,“我能不想吗?可是我……”
容许没领会其中的意思,很直接地问:“可是什么?”
佟未愤而捶打他,嗔骂:“回去了,咱们一定又是聚少离多。这几日……就我们两个人,你陪着我,陪我玩几天。”
“逗留是不成的,我们慢慢走,一路游玩到京城,这样也很有意思。”容许不记得自己从前有没有拒绝过妻子的要求,但他已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初当人父的兴奋,让他无法在路上耽搁。偏偏这几日妻子浑然不察觉这一点,没事便提及穆穆如何可爱如何乖巧,着实叫人心痒难耐。
“好吧,其实我也放不下女儿。她一直只肯要我,哭了非得我抱才行,也不知这几日好不好,更不晓得你娘她……”佟未叨叨半日,终不想在丈夫面前数落她母亲的不是。
容许笑着,没有多说话,他可不希望未儿真因为自己对女儿的心疼而感到失落。于是牵来骏马,扶了妻子上去,自己则引马在前。
“你不骑马?”高高坐在上头,佟未问,“你不想早些回去看女儿?”
容许暗暗笑了,未儿到底还是明白自己的,也没回头,只道:“快慢不过一两日的工夫,我们慢慢走。”
佟未无声而笑,乐滋滋地体味着丈夫对自己的疼爱,想着这几日能忘却烦恼只和相公悠闲自在地在一起,就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活。
“你上马来吧,我冷……”佟未娇滴滴地撒娇。
容许冷冷嗔她:“别胡闹……”
冗长凄清的官道,因为夫妻俩的说笑而顿时充满了温暖。
且说这一边,恒聿日夜赶路,今日已到了京城,才进城门,就被家中的车马接走,在车上匆匆换了干净衣裳,直接被送到了宫门。
“怎么来这里?为何不回家?”掀开帘子见到车外的光景时,恒聿不悦。
“少爷,这是老爷的意思,要您一回来就进宫见贵妃娘娘。”家仆谨慎地解释着,又跟着补充,“老爷说了,贵妃娘娘有重要的事情与您说,但是您最好别真的说什么。”
恒聿“嗯”了一声,极不情愿地下车来,忽而想起佟未的话,说是德恩如今被姨母软禁在宫里,方觉得此行有了意义。也怪这几日一路颠簸,脑中光想着如何解决赫西老王一事,竟糊涂地把德恩忘记了。
“小未果然没说错,我对德恩太不公平。”恒聿暗叹,继而扔下家仆跟了一个怀瑾宫的内侍进宫去。
进宫的路再如何熟悉,恒聿依旧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排斥。一路上问那一内侍有关德恩的事,对于他所表现出的“一问三不知”万分恼怒。
跨进宫门,恒聿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拉了一个宫女便大声问,“公主何在?”
那宫女花容失色,嬷嬷本是教导好了如何应对驸马,可此刻突然被逼问,竟傻了。
恒聿顺势发作,又朗声地问:“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这样的声响就连深居内殿的江玉娴都听见,偏屋中的德恩如何能听不见。从小生活在无忧无虑中的她,几曾受过这样的苦,一心盼着丈夫来带自己走,此刻听得他的声音,实如绝处逢生。
“延……”德恩刚想喊出声,顿觉不妥,她这里还装疯卖傻,若见了丈夫就百病全消,岂不是招人怀疑。那一日自己本就是有心杀了江玉娴,不管最后死的那个是谁,江氏心里不可能不忌惮,自己傻一日疯一日,她才能暂时放过自己。
忍!德恩咬牙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要忍。
这一边,恒聿容不得去找德恩,已叫内侍强行带去了江玉娴面前,但见素昔光鲜雍容的姨母眼下神色黯淡,知道她为诸事闹心,虽有一分感慨,但更多的,还是怪她欲念太重。
“聿儿,你总算回来了。”江玉娴一见外甥便支开了旁人,拉着恒聿低声道,“我问你,真的是你亲手杀了那个赫西的汗王?”
“呵……娘娘深居宫中,却对千里之外的战事了如指掌,臣佩服。”恒聿刻意相讥,丝毫不胆怯江玉娴随之将有的愤怒。
“聿儿!”江玉娴一口气压在胸口,冷冷地放开了手,转身背对恒聿,“我是你的姨妈。”
“不,您是瑜贵妃。”恒聿再一次刺激她,“臣没有姨妈。”
“恒聿。”江玉娴霍然转身,死死盯着恒聿,“这就是你父亲让你来同我说的话?”
“臣并没有与父亲相见,不知他老人家要臣带什么话给您。”恒聿直视江玉娴,“臣今日来,是想带妻子回家。”
“那个杀人犯?”江玉娴冷哼。
恒聿一震,没有说话。
“她杀了你的亲姐姐,甚至想杀我,恒聿,你就一点不难过?”江玉娴逼在外甥的眼前,“告诉我,你的立场?”
恒聿明白姨母话中所指,却明知故问:“娘娘说话着实有趣,立场?臣实在不明白。”
江玉娴已然怒极,犀利的眸子里透着一阵阵寒光,“不要跟我装傻,你爹不可能没有传达我的话。”
恒聿很镇定:“娘娘,您真的想听?”
“恒聿!”江玉娴厉声重复外甥的名姓,她的耐心已分毫不存了。
“这些话,臣曾经对永嘉王妃讲过,很可惜,她英年早逝。”恒聿平淡无奇地说着这句刺痛人心的话,其实亲姐姐死在妻子刀下,对他而言是何等不堪的事。
江玉娴盛怒之下,一巴掌挥打在外甥的脸上,“放肆,恒聿你太放肆。”
“这件事能否成行,不在臣,更不在家父。”恒聿动了动腮帮子,已然平静地叫人生气,“你若想做,自然是您的事,但恒家不会插手,望娘娘海涵。”
“如果恒姮成为太子妃呢?”江玉娴反不恼了,“难道你们恒家不想出一位皇后?”
“呵!恒家有一个失败的驸马,已经足够。”恒聿不为所动,继续慢慢地说,“今日来,臣只想带妻子回家。娘娘,您若能让人将公主送出来,便是最好。不然……”
“不然如何?你还想在我这里撒野不成?”江玉娴脸色刷白,对于自己的威逼利诱毫无反应,这个外甥的城府真真深不可测,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敢,只是娘娘若不怕惊动皇上惊动皇室宗亲,臣也无所畏惧。”恒聿神情恭敬,好似此刻他与江玉娴并非针尖对麦芒的敌对状态。
“量你不敢。”江玉娴口中如是说,心下还是有所忌惮,她绕过恒聿走到门前,对外唤道:“来人,请公主过来。”
“是!”外头是一叠声的应诺,这里恒聿却心颤得很,他不晓得会见到怎样的德恩,难道那个乖巧温柔的公主,真的疯癫了?不管其中发生了什么事,错的那个终究是自己。
“娘娘,娘娘……”须臾后,却只有宫女匆匆回来跪在地上胆怯怯地回复,“公主又发疯了,不肯听我们的话。”
“放肆。”江玉娴大窘,呵斥道,“什么发疯,混账东西,来人,将这婢子拖出去。”
“娘娘,何苦与一个宫女计较,公主有病的事臣本知道,容臣前去安抚,如何?”恒聿转来阻止了宫人拖拽那宫女,将问题抛给了江玉娴。
“去吧。”江玉娴的气势弱了许多,“太医说她是心魔,药吃了不少,只是不见好。”
恒聿未做回应,自顾问了一个宫女后,便径直往德恩那里去。
甫一进门,便见楠木屏风被推倒在地上,宫女们叫叫嚷嚷地乱作一团,而床下角落里,德恩正惊恐万分地蜷缩着。
“驸马来了、驸马来了!”宫女们见恒聿,又喊开,仿佛见了救星。
一个机灵的上来解释:“驸马别误会,不是我们让公主这样的,公主见谁都怕,见谁都不认识,上回连皇上和娘娘都不……”
“知道了,你们去吧。”恒聿好脾气地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
宫女们终松了口气,纷纷离去,或有想看热闹的,也被随后赶来的嬷嬷拉走了。聒噪喧嚣终于归于宁静,恒聿看着可怜瘦弱的德恩,心如针扎。不管有多少误会,不管德恩是否有过错,他都不该让妻子遭遇这般伤害,小未骂得一点不错,自己太无情了。
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丰神俊伟,他就是当年母后口中的京城第一人,而后牵着红绸将自己引进门,成为了自己的丈夫,可是……婚后的种种不幸实在磨人,折磨得德恩几乎记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自己步入如斯田地。
日盼夜盼,丈夫终于在眼前,却惶恐了,不自信了,他真的是来带我走,真的是来救我的吗?
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德恩瑟瑟发抖,泪眼迷蒙地看着恒聿,她多想扑进丈夫的怀抱,可是那个怀抱真的属于自己吗,当初,他是那样决绝地抛下一切远赴边疆,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
“德恩,我是……延叔。”恒聿一步步走进,蹲下身子,张开了怀抱,“我是延叔,来,我们回家……”
德恩心中大痛,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放弃这个怀抱,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下只有这个男人在保护自己,要活下去,要答应母后好好活下去的。可刚想起身,却瞥见窗外幽冷的目光,如利刀扎入心房。
恒聿见到德恩神色起了变化,原以为她认得自己,可忽而见她又惊慌起来,摇着头,垂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由得大为困惑。但见德恩不时瞥一眼自己身后,倏地回身来,只见一个身影匆匆掠过。
“德恩。”恒聿又慢慢地蹲下来,几乎贴在了妻子的身前,伸出手将她从角落里慢慢拉出来,“她们走了……”把虚弱的德恩抱在怀里的那一瞬,恒聿几乎心碎,他无法想象妻子竟被折磨得削瘦到如此地步,曾经的她是那么娇俏可爱,但此刻怀里的女人,瘦得骇人。
“带我走……”窝进这个久违的怀抱,德恩放下了所有包袱,而一旦放下了,身上最后一份坚强也没有了,仿佛是用最后一点力气说出这三个字,说完,顿觉眼前一片空白,意识也渐渐褪去。只记得自己被抱起来,只记得丈夫好像对谁说:“我要带公主出宫。”
恒聿是个好男人,有一天他觉醒了,一定会对你好的……这是母后临终遗言,可他会成真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