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德恩派了如珍出宫来问佟未的事,虽然大概知道一些那天佟未生产时所经历的痛苦,且最终母女平安,但细节之上一并这几日养得如何,均无从可知。故而得知皇兄今日前往容府探望,便即刻派人出来问。
允澄将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如珍让其转述于皇妹知道,在如珍要走的时候又问了一声:“皇妹她如今怎么样了?”
如珍很难过地回答:“一日比一日瘦,不肯好好吃饭,叫她喝口水都难。总是呆呆地坐在先皇后的卧房里,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允澄叹了一声,问:“哭不哭?”
“哭,可是眼泪都哭干了,再下去,大概要淌血了。”如珍的眼睛倒湿润了,“我们都说,如果驸马爷在就好了。”
“是啊!”允澄很无奈,可连他也不知道眼下恒聿和容许究竟身在何处,且自己终日忙忙碌碌并转眼就要离开京城,皇妹那里实在是顾及不上了。并且允澄发现自从母后去世,德恩对自己的态度已不如从前,其中的原因叫人琢磨不透。
“奴婢先回宫了,公主哪里一刻也不能离开人,我们就怕公主……”如珍话说一半,还是没敢往下说。
允澄是聪明人,猜得出如珍的后半句话,说道:“仔细些总是好的,不过皇妹她不是这般轻贱生命的人,起码她还要等驸马归朝吧。”
如珍点了点头,谢了恩,便离了太子府回宫去了。
如此,好像整个皇室都因为蒋皇后的去世而提不起精神,京城也更是好几日不见太阳,阴沉的天气里,人们的心情便越发糟糕。但有一个地方却仍旧热热闹闹笑声不断,那便是才闹弄瓦之喜的容府,容家二少奶奶的卧房。
佟未初为人母洋相百出,总是闹出一堆笑话。此外女儿一哭,她就会跟着哭,何美琦无奈地笑着叹:这又是随了我,当年我生她哥哥时也这个模样。冯梓君则很少开口说话,但每每听何美琦说自己生长子后的情景,心里头就一阵阵发酸,于是便很少再来看孙女。
今日如惜给佟未做了麻油鸡,用的是她曾在林家学到的私家秘方,菜肴之精致美味,根本不似冯梓君所说的手艺不精到。佟未产后胃口奇好,如此美味摆在面前,更是食指大动,吃得津津有味。
一屋子人都静静地看着佟未吃饭,她竟浑然不觉,扒拉下碗里最后一粒米,抬起头,才发现众人都拿晶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你们也想吃吗?”佟未问罢,低头看一眼小饭桌,其他菜肴基本没动,唯有那一盘麻油鸡叫自己风残云卷地扫荡光了,于是很认真地对众人说,“这些你们拿去吃吧,也很好吃的,我只是吃不下了。”
何美琦笑道:“我的闺女,你怀孕时也不见长肉,怎么生完了这么能吃?明天不敢再给你吃这么多,你自己瞧瞧,脸都圆了。改明儿出了月子下了床,只怕衣裳都得重做。你怀孕时瘦弱,倒都没怎么改过衣裳。”
佟未摸摸自己的脸,急急道:“真的,我真的胖了很多吗?”又拉着来收拾小饭桌的采薇问,“我是不是真的胖了?”
采薇将小饭桌端给丫头去收拾,上下打量了一下佟未,说:“脸儿确实圆了,眼睛也变小了,啧啧,怎么越看越陌生,好像和从前长得不一样了。变丑了呐!”
佟未眼睛一红,哇得就哭出来了,她不要变丑,回头相公不认自己了该怎么办。
众人本是逗佟未玩,谁知道她真的会哭会恼,慌忙都过来哄,可这里还没解决,隔壁那摇篮里睡着的奶娃娃又大哭起来。众人因笑道:“到底母女连心,这孩子知道自己的娘正委屈呢。”
于是孩子很快被抱来,奶娘看过后发现是湿了尿布,换了干净的那孩子就不哭了。众人将娃娃放到佟未手里,抱着自己的女儿,佟未心想:胖一点就胖一点吧,我吃得好,女儿才有奶吃。
原来除了偶然用奶娘,佟未是坚持要自己喂养孩子的。虽然难免有些疼痛,可只有喝着自己的奶长大,女儿才会和娘更贴心。此刻,换上了干净尿布,孩子很快又睡着了。这孩子一睡就特别踏实,仅偶尔抿一抿嘴,皱一皱眉好像是在梦里思考。但只要大人们不大吵大闹,正常说笑几句,她就不会被吵醒。除非像刚才那样,自己尿湿了,或饿了,才会咧开嘴哭一哭,平日里竟很少能听见这孩子哭闹。
何美琦无不怜爱地将她的外孙女抱过来,“我带了这么多孩子,只有我这宝贝外孙女是最叫人省心的。带她一点也不累,怎么天下还有这样好伺候的孩子?”
佟未咯咯笑道:“她不就是爱睡嘛,连被生出来的时候都在睡呢。”
雨卉也喜欢小侄女,想伸手来捏捏她的脸蛋,周红绡拉开说:“姐儿不要碰,娃娃还小,多碰了容易害流口水,女娃儿流口水多难看。”
何美琦笑道:“姨太太说得不错,您从前定用心带了四小姐吧。”
周红绡脸一红,笑着没说话。
雨卉还是不罢休,索性道:“夫人让我也抱抱吧。”
“来,托着就好。”何美琦手把手教着,把外孙女放到了雨卉怀里。
“嫂子,好些天了,怎么都不给我侄女儿起个名字,就是小名儿也行啊。”雨卉很喜欢怀里这个孩子,说着又忍不住嘀咕,“娘那里好像也一点没这个心思。”
佟未托着腮帮子,乐滋滋地看着雨卉说:“大名还没想好呢,得等你哥哥回来做主了。小名我早就定下了,不管是丫头还是小子,都叫‘穆穆’,一听就知道是她爹的女儿。”
“木?哪个木?木头的木?”雨卉茫然地看着嫂子。
佟未摇头道:“其实小名儿只是用来叫的,也不写,本来不拘泥哪一个字,可你哥哥记恨我喊他大木头,死活不让孩子叫这个小名,所以我就退了一步啊,用的是‘穆桂英’的‘穆’,说将来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随他英雄气概,这才答应了呢。”
“喊自己相公‘大木头’,亏你好意思说,这里可是容府,不许放肆了啊。”何美琦坐到女儿身边,低声嗔怪一句,又笑道:“你爹爹正想给外孙女起名字呢,听说想了好几个都拿不定主意,也想等姑爷回来了一起商量。这孩子是你们的老大,不管对你们还是往后对她的弟弟妹妹都很重要。所以不仅要起个好名字,更要好好地教导。千万别宠坏了啊。”
佟未柔柔地伏在母亲怀里,还是心疼女儿:“可她到底是女孩子呀,就算我不宠,您女婿也保不准要溺爱的。就不要让这个小姐姐太辛苦,等我将来再有儿子了,让那小子随他爹一起学者担当吧。”
雨卉已将穆穆交给了奶娘,过来对佟未道:“顶好嫂子再多生些,家里才热闹。”
话音刚落,采薇从外头进来,对众人道:“刚才撞见陆管家,他说老夫人让他派人去宣城接**奶来京,陆管家说没见过**奶,且**奶也未必信他派去的人是咱们家的,所以想问小姐你要一个稳妥的丫头跟着。因为不好跟老夫人开口,就来找您了。”说着又嘀咕,“好奇怪,怎么老夫人又想起来要接**奶了。”
周红绡也怕冯梓君终日只见家人来佟未这里凑热闹却冷落她而生气,便拉着雨卉等去老夫人面前应个卯。
众人散去,何美琦坐在女儿身边摇了头笑:“你婆婆终究是聪明人,她是变着法儿要撵我走呢。本来,我一个亲家母,家里大宅大院的,何苦赖在女儿婆家不走。”
佟未安抚母亲:“她大抵是见到穆穆就想起楚楚她们娘儿俩了,未必是这个心思,娘不要多想,您要走我还不肯呢。再者说,这里是京城容府,又不是容家祖宅,您问问陆管家,这座宅子里哪个说了算的?我娘来女儿家住住照顾孩子还不成吗?”
何美琦笑道:“傻孩子,娘也不是埋怨你婆婆,这的确是个道理。按理说她好好的,本该她来照顾你的月子,你若在娘家自然另说,可你如今在婆家住着,娘还杵在这儿,就不合情理了。我也早打算过,她若哪一日开口,我也顺着台阶下,走就走吧,不过她倒聪明,不做这个恶人,借口接你嫂子回来照顾你,好请我回去。”
“等容许他大嫂来京的时候,我大概都出月子了,娘不回也得回了,您先别往这处想,好好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娘,相公不在,我一遇见事儿就慌,有您在身边,我踏实一点。”佟未娇滴滴地缠着母亲,俨然还是一个小女儿的模样,“好歹等我出了月子,就算婆婆找我麻烦我也有力气和她周旋呀。眼下您若回去,她万一发难,我岂不是任人宰割?”
佟未话音刚落,何美琦尚没来得及答应女儿,便听见一个丫头在门外问:“亲家夫人在屋子里吗?”
采薇看了看佟未母女,便迎了出去,但见是云想一个人过来了,笑道:“姐姐找我们老夫人有什么事?”
云想不冷不热地说:“老夫人那里商量如何过端阳,爷们都不在家,就想请亲家夫人一道过去合计合计,是不是两家一起过了,操办起来也便宜。”
采薇将此话如是回禀,何美琦便只能暂离女儿,跟着云想去了冯梓君的屋子,然二人才坐定,何美琦便开口笑了:“老夫人可是有话要与我讲?怕是在未儿面前不方便吧。您该是知道的,先皇后逝世不久,咱们官宦人家可是要禁娱一年,这一年里除了除夕春节跟着皇室过外,其他节日自家吃个饭就成了,又何来的操办一说?”
冯梓君笑道:“亲家母到底是聪明人,也好,咱们倒不必绕弯说话,累煞人。亲家母,我这里可是有件事想求您。”
“老夫人只管说,我们还有什么客气的?”何美琦神色泰然,她已然笃定,冯梓君是绝不会亲自开口赶自己走的,看样子的确是有求于人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近日在京城做了一些小买卖,家里倒还不指望他赚的来过日子,只是这孩子好不容易正经做一件事情,如今难得上了心思也做的不错。我这做娘的总希望他能一好再好。亲家母也是做娘的人,我这份心思,您能体会吧。”冯梓君将话说得很客气,好像很怕一会儿开口会遭到亲家回绝一样。
何美琦从来心胸宽广,她不会因为冯梓君对女儿不甚好而心生记恨能帮不帮,顶好是替冯梓君完成一二心愿,将来她念着自己的好,对女儿也诸多客气一些。因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若不体谅老夫人的苦心,也白做一回娘了。虽说是亲家,你我可不是老姊妹一样的人,您有事尽管说。”
冯梓君尴尬地一笑,继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原来容谋离开京城前倒腾的是一家茶叶铺子,卖得均是南方的上等好茶,因东西稀罕颇受京城权贵的追捧,如今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身为老板的容谋却凭空消失了。陆管家顶了一阵子,但因之前的盈利握在容谋手上陆管家拿不到,而今的又不够下一批进货的周转,便来问冯梓君拿示下。可冯梓君虽然有钱,但因旅途遥远没带的多少现银都给了儿子做本了,偏偏那些余下的银票均是杭城地方钱庄所有,京城无法兑现,供货一方又只收现银和京城票号的银票,故而周转不灵,无货不能开业,正担心要因此流失客源。冯梓君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开口向亲家周转了。
何美琦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她宝贝的小儿子,如今小儿子连人影都不见,这做娘的还对他的生意如此上心,可见这疼爱不是一点半点了。自然借钱事小,欠一个人情事大,何美琦便一口答应了。
冯梓君见何美琦爽快,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因心情愉悦,便破天荒跟着亲家一起来了媳妇儿屋子里看孩子。但已与何美琦达成共识,二人对此事都绝口不提。
很快太阳西沉,这一日又进入了夜晚,京城大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两个年轻男人从门外匆匆赶进来。虽然遭到了守城兵的埋怨,二人倒也不恼,只是一个对另一个道:“一路过来你都不闻不问,眼下都回到京城了,是不是该找一个人问问?”
那个肤色黝黑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跑向关门的守城兵,问道:“大哥,我们从外地来,这些日子京城可有大事情发生?”说罢递上一块碎银子。
那守城兵士掂了掂银子,似乎很满意,便说道:“大事一大堆呢,先是说太子四月里大婚,后来皇后重病了,说婚期延后,可皇后最后又薨了,太子殿下说要守孝三年,不娶不纳,于是咱们芝麻官老百姓都要跟着禁娱一年,眼下的端阳节龙舟都不划了,好没意思。”
“不娶?不纳?”那问话的少年,又沉默了。
继而两个男人在城门附近的客栈落脚休息,并没有径直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但这一晚容府里却忙坏了,一直都很好照顾的小穆穆突然生病了,像是染了热症一样,整个小人烧得通红,可这孩子却乖巧得很,大人未必扛得住的难受下,竟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抱了她悄悄落泪的母亲。
一家人自然都因为孩子生病而被惊动了,大夫认为是哪一个身体不好的人抱过孩子,致使婴儿沾染,或者是孩子受了凉。冯梓君却强调说才出生的孩子若不是从娘胎里带的病,通常不易得病,认为是孙女先天不好,又说这孩子生的时间太长,难免有些问题。
这让佟未很是恼火,着急难过之下,没忍住心头的火便对着婆婆说:“您今日抱孩子时偏要把襁褓打开,说屋子里暖和别裹得她那样紧。可是您却抱了孩子往窗下站,要借光亮看清楚她。那窗底下尽是冷风灌进来,孩子能不着凉吗?若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前些日子怎么都好好的,偏偏您今天抱过孩子了,她就病了?您不想想别的原因,倒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难道我愿意生她那么久?”
“未儿,和谁说话呢?”何美琦总要出言呵斥一句,不然显得佟家忒没有家教,其实她也很想指责冯梓君的不是,苦于不好开口。
众人都默默地没有出声,到底没几个有佟未这份胆量。其实佟未也不想指责婆婆,可就是看不惯她什么事都往别人身上找毛病的样子。佟未那里早就先把自己骂了上百回,才忍不住来反驳婆婆的。
冯梓君被儿媳妇当着众人的面怄一句,如何能下得来台,她本是好心来看孙女,反落得如此不是,且亲家母在一旁也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更是意难平了,恨得说:“也罢,我与这孩子终究没缘分,往后你这屋子我不来便是。当然你若觉得容家不适合你待着,大可以回娘家去。本来你丈夫就送了你回娘家,这一次回来也纯粹是巧合,我可半句没有强迫过。你还是早些回去好,免得将来你丈夫瞧见你委屈的模样,又害我的诸多不是。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是良心,大家摸着良心说话便是了。”
冯梓君说罢便拂袖而去,神情之气愤叫人看了倒生了些可怜。而佟未听完婆婆这些话,心里也更堵得慌。偏有周红绡不合时宜地嘀咕一句:“二爷在家就好了。”佟未哪里听得这话,又想女儿病得可怜,眼泪忍不住又落下来。
何美琦便劝众人散去,独自留下照顾外孙女、安抚女儿。这里雨卉送了母亲回房,带着紫兰等正往自己屋子里去,忽听青兰叫了一声,抬手指着天上。
雨卉循着看过去,原来是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点明亮正缓慢地移动着。
紫兰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青兰便道:“这难道不是孔明灯!”
雨卉早就发现这是一盏孔明灯,虽然隔得好远,可那的确是一盏孔明灯,这灯放得极好,不像紫兰青兰他们倒腾的灯一会儿就坠下,这盏灯升得很高很高,似乎没有一点要坠落的意思。
“有一天孔明灯再升起时,就是我来接你的日子。”
这句话一直都刻在雨卉的心里,可是再也不能实现了。雨卉静立了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盏灯才挪步回房,她心里明白,自己可以思念子骋,但不能活在幻想里难以自拔,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众人散去后,佟未也渐渐平静下来,孩子则沉沉地睡着了,穆穆一直都很能睡,连病了也如此。
何美琦坐到女儿身边来,笑着说:“月子里的女人也不能多哭的,眼睛会坏,皮肤也会不好。你自己说,你都哭几回了?小时候娘倒很少看见你哭。”
佟未垂着头,呜咽道:“其实我根本没想怪她,我也不想那样对她说话,可是刚才就是急坏了气坏了,那些话管不住就从嘴里跑出来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她毕竟是一家长辈,是我的婆婆。”
“这些话,娘会替你去说,过些日子你再赔个不是就好了。”何美琦心疼地擦去女儿的泪水,笑道,“告诉娘,其实你是想容许了对不对?娘刚生你大哥那会儿也是这样,你大哥一有什么不好了,我就怪你爹爹不在我身边。你奶奶待我自然没得说,可都抵不上丈夫来得叫人踏实。”
佟未点了点头,憋出一句话:“其实……我怨的不是我婆婆,我怨的是他,可是我又明白我不能怨他,加之又惦记他好不好,一来二去的,心里就憋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