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端起酒碗兀自浅酌一口,神色丝毫不变。
这座客栈独自立于野外官道旁,背靠大山,前望大河,再向北,就出了中土直抵塞北,是专为行商准备的。
在酒菜上来时,牛二就感应到三个人影缓缓靠近,并未驾驭飞剑,而是直接走来。同时,一副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
走来的三人正是连云剑宗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三个弟子宋别离、司徒天河和秋离歌。
半月不见,宋别离在论道大会上受的伤早已痊愈,又恢复连云剑宗第一弟子的风采,白衣飘飘,金剑耀眼。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沧桑的味道。经历了种种,也正渐渐地成长起来。
司徒天河身材高大,似乎也更结实几分。白衣紫剑,古铜皮肤,给人一种虎虎生风的感觉。相比宋别离,少了一分凝重,却多了一分锐意。
秋离歌独自走在最后。一袭黄衣飘飘若仙,精心刺上的水蓝色长剑光芒流转,仿佛活过来一般。只是这个手掌连云剑宗至宝太和古剑的弟子眼中那抹化不开的忧郁更加浓烈,仿佛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了整个世界。
三人显然感觉到方才牛二散发的天道气息,虽然不确定,此刻依旧小心翼翼,徒步前行,生怕惊动他们一般。
牛二内心震惊无比。他从未学过此类神奇的功法,即便司徒南送给他的神识玉简也没有如此高明的仙术。若不是脑海中反射的清晰画面,他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沉心静气,牛二也不点破,只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三人,‘目光’停留在秋离歌身上。
似乎有感应一般,秋离歌脚步微微一顿,抬起那对不大更如水雾朦胧的眸子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饱含疑惑。
牛二微微一惊。虽然秋离歌只看一眼就恢复正常,依旧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但牛二有种感觉,她似乎真的‘看到’自己在窥视他们,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说出来罢了。
同时,他更有一丝不敢相信。其他几人依旧争论着到底是该杀出去还是退回来,对自己的异常没有丝毫发觉,尤其是司徒南和陈御风,修为深不可测,精神修为和对天道的领悟更加深刻,但连他们都没有发觉,反而只有大乘中期修为的秋离歌却似乎有感应一般,让他多出一丝不解。
直到三人走近,牛二才察觉到司徒南和陈御风神识一动,发觉他们到来,扬声请出。
“老前辈好修为。”
宋别离赞了一句,和司徒天河、秋离歌一起转出,站在客栈前的空地上,目光穿过三楼窗棂,直射在几人身上。
“小娃,你们大老远跑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头子的吧。”司徒南混不在意,笑眯眯说着端起酒碗喝干。
“老前辈,在下连云剑宗宋别离,他们是在下的师弟司徒天河和师妹秋离歌。”宋别离微微躬身,随后抬起头,不卑不亢,“牛二、龙吟、屠龙天和苗诗韵四人大逆不道,灭杀万剑宗一门一百二十九人,掌教震怒,派在下弟子三人下山,擒拿牛二四人归案,还望老前辈不要插手。”
宋别离神色间大义凛然,但话语却有些模糊。
牛二四人一兽灭杀万剑宗之后,关于万剑宗的隐秘也被相继扯出,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万剑宗是叶家进军中土的桥头堡。那一战,修真皇族叶家三人战死,只余叶笑一人拼死逃出,东海叶家元气大伤,真正震怒的也不是连云剑宗新任掌教柳星寒,而是那位盘踞在那里的叶家老祖叶墨玉。只是碍于情面,宋别离不好说出而已。
“嘿嘿,小子,不要和老夫打哑谜,怕是真正震怒的是那个小娃叶墨玉吧。他叶家百年心血一朝之间毁于一旦,怕是他早吐血三升卧床不起,让你们出来送死了。”司徒南嘿嘿一笑。
贵为修真皇族的叶家位于东海,为四方世界之人,和中土修真界水火不容。虽然经过秦观和叶墨玉的调节,大致平稳下来,却依旧摩擦不断,逐步升级。秦观和叶墨玉本人更暗中争斗不休,培植自己的势力。这种情况下,用膝盖思考也知道秦观才不会大度地派自己门下精英弟子去抓牛二几人。反倒是帮牛二一把端掉叶家老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且,牛二四人虽然灭杀万剑宗一门,但却只手刃三十九人,包括那只黑猿打伤的,也仅有八十六人,至于你说的一百二十九人,怕是找错地方了,有这个时间你们不如回连云剑宗找找线索,问问叶墨玉那小娃,或许他知道什么。”司徒南眼神制止想要冲下去的屠龙天,看着楼下三人微笑道。
宋别离三人一惊,相互对视一眼。他们都注意到,那个挎着酒葫芦如乞丐般的老人两次称叶墨玉为‘小娃’,浑然不将其放在眼里。要知道,叶墨玉可是七百年前飞升仙界的天之骄子,放眼如今的修真界,怕是只有连云剑宗的秦观比他资历更老一些。而这个裹着破棉袄,其貌不扬的老乞丐竟然一口一个‘小娃’叫着,那他旁边那位消瘦矍铄的老人呢?他们难道也是上面下来的?
还有老乞丐口中的数字,也让他们泛起一丝嘀咕。
在论道大会上,他们都见过牛二豪气纵横,脚踏四方,已一己之力独自扛起中土修真界的大旗,他也一度成为中土的英雄。
虽然不曾和牛二有过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汇也没有,但他们却从牛二身上清晰地察觉到浑雄博大,中正沧桑的气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牛二也不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辈。
当初他们听到牛二四人屠戮万剑宗,灭杀一百二十九人时,也不相信。现在再听老乞丐如此说,更加确信。只是,此时此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
“老乞丐,你不要信口雌黄,修真正道,自有天下人定,到底如何,待牛二四人更我们回万剑宗,交给掌教发落自有公论。”司徒天河跨前一步,扬手指着司徒南道。
“公论?”牛二冷笑一声站起身,本色长衫一摆,给人一种飘逸又凝重的怪异感觉,走到窗前站定,看着下方的三人。
“老前辈的话不是公论,难道你们连云剑宗就是公论?叶墨玉就是公论?你连云剑宗就自大到可以代表天下人?他叶墨玉就可以凌驾修真界之上踩着天苍千万修者的头笑傲苍穹?”牛二声音低沉,带着苍凉的味道。
宋别离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牛二能如此说。
长久以来,天苍各大门派的态度就代表天下修者的态度已经成为定式,虽然并未公开,所有人却都已默认。一遇大事,即或和各大门派没有瓜葛,也必须要上其中一个讨个公道。而他们连云剑宗,就更是修真们常去的地方。这也在无形之中让他们把自己化身正义,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代表着修真界的意志。
而今天,牛二几句疑问,将宋别离问得哑口无言。
你凭什么代表正义?谁赋予你的权利?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连云剑宗不也和其他门派一般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祖师秦观不一样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对抗来自叶墨玉的压力?
下意识地看了秋离歌一眼,宋别离却苦笑一声。
秋离歌自从站在楼下,目光就固定在牛二身上,一瞬不瞬,弯弯的眸子中裹着的淡淡的哀愁也更加浓烈,盘旋缠绕,和牛二身上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无论是先前宋别离和老乞丐的话还是牛二反驳司徒天河,都没有一丝入耳。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身本色布衣临窗而立的男人。
“牛二,你啸聚匪众,灭人……”
“师弟。”
司徒天河刚要怒骂,宋别离却摆手制止他,又抬头转向牛二道:“那你认为,什么是正义?”
“正义?”
牛二苦涩一笑,他也不愿与连云剑宗三人为敌。虽然站在不同阵营,但他感觉得到,三人都有一颗诚挚的赤子之心。尤其是秋离歌,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秋离歌的内心,那弯弯的眸子,淡淡的哀愁。
“正义邪恶,只是世间的评判而已。在你们看来,维护正义高于一切,但岂不知,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敢问牛兄,错在何处?”宋别离摆手制止司徒天河,目光灼灼看着牛二,仿佛抓到什么。
“何谓正义?何谓邪恶?在你们看来,密宗是邪魔外道,却也有魔神凌步虚飞升仙界;连云剑宗是天下正道魁首,却也有何东阳众叛亲离,恶贯满盈……”
“那是因为何东阳心志不坚,被魔神凌步虚窃取道果走火入魔,凌步虚也因此才得以飞升。”司徒天河怒道。
“哦?你是亲眼所见?”
“本门记载,自不会有误。”
“那我来问你,连云剑典中是否也会记载上任掌教江月明欺师灭祖,搬弄是非,被秦观所杀?是否会记载秦观和叶墨玉相互倾轧,内斗不断,培植自己的势力企图控制修真界?”
牛二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心却越来越沉。
这些正道弟子,被他们的祖先荼毒得太深了,如同前世,尊孔孟指导,儒家独大。殊不知孔子口中喊着‘因材施教’,门下三千弟子却一个德行。每逢收徒必要一条干肉。
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正面君子背后小人,是对这些正道的最好诠释。
司徒天河哑口无言。江月明的事是他亲见,无从辩驳;秦观和叶墨玉的倾轧争夺也确实存在,虽然慑于他们的威势没人敢说,但也无法掩盖。
“历史掌握在胜利者手中,正义和邪恶的界限,也在那一刻划出分水岭。你可以说江月明心志不坚,只是个案,可以说互相倾轧在任何门派都有,中土和四方世界更激烈。但你却不能否认,这就是你们口中的邪恶。”
“那你认为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宋别离仰起头,第一次,他在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强者身上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一面。或许这个一身本色布衣的年轻人对世界的认识才是他修为进境如此之快,甚至可以超越大境界挑战上级高手的关键所在。
“在我眼里,没有正邪之分,只有天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