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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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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天气渐凉,日头渐短。

五六点钟的光景,这天色就暗了下来。盛京将军署小花园,新晋盛京将军荣禄负手立在一处假山旁,一脸病容,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说不出的忧愁。

这时,一名戈什哈穿过庭院,寻见了荣禄,猫着腰过来,一个千儿扎下去:“大人,上使一行已经安顿好了,另外问您,既然接了旨意,打算几时动身去辽阳?”

荣禄只是摆摆手,示意知道了,便让戈什哈下去了。今儿一早得了旨意,圣旨上写明了让自个儿去往辽阳宣旨,并督促关东军调兵朝鲜。这里头的门道儿,荣禄再清楚不过了。不用看随行而来的信笺,他也知道这是当朝后党诸公弄的这么一出。图的,不外乎关东军的军权。朝廷诸公不明就里,可他荣禄是亲眼所见,如今的关东军到底是如何情形。

不说到底关东军有多少人,也不说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自个儿日后如何倒霉,单单是那么一帮子黄带子,就够荣禄喝一壶的了。要知道,上次荣禄可是被一帮破落户气得生了一场病,到的今日还没痊愈。再来这么一遭?保不齐就没命回京城了。当日匆匆避回盛京,荣禄当即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是非之地是再也不能去了。

没成想,后党是铁了心要夺军权,又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如今自己是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可谓猪八戒照镜子例外不是人啊。思虑半晌,当下心中一横,有道是皇命难违,主子拿了主意,做奴才的就得屁颠屁颠去办差。办了,日后倒霉,不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算了,拖上几日,去趟辽阳,听天由命吧。

北京城,恭王府。

“裴先生,我们王爷回话了,说是这事儿实在无能为力,对不住了。”管家一脸歉然地拱手道。

裴纬脸色一僵,随即笑道:“无妨,宁之也知道这事儿不该找王爷……诶,有劳王爷费心了。宁之告辞。”说罢,俯身一礼,神色萧索,转身而去。

到京十几日,风尘仆仆的裴纬真可谓告求无门。

当日连夜启程,押了巨款,几日的功夫又是海船又是火车,这才到了京城。

跟着何绍明,雄踞辽东,裴纬虽说不怎么受何绍明重视,可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冷不丁到了京城,这才晓得京城这潭子水究竟有多深。

不过是个举人功名,捐了个道台,又没出缺,四处拜门到处碰壁。有的接了银子见不着人,有的干脆连银子都给扔了出来!十几天的工夫,好歹也见了翁同龢等人,老翁这会儿也是愁眉不展,口上安慰着,心里却没什么主意。跟老佛爷一比,底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过是跳梁小丑,老佛爷一句话的事儿,就能让你回家抱孩子去。

至于内务府总管李莲英,人家根本就不见你个捐班的道台。李大总管可是老佛爷的走狗,最能揣测上意,这会儿给何绍明出头,那不是自绝前程么。

恭王爷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无权无势,形同圈禁,真要是递上话去,没准儿还起了反效果。此番拜访,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辽东大好的前程,刚刚起步,就这么眼瞅着被人摘了桃子,裴纬实在是不甘心。这位绍兴师爷,祖上传下一手绝学,屠龙术!打小儿琢磨的就是造反的功夫!浸淫官场多年,本已死心,偶然碰到何绍明,不出四年,硬是办下了好大的家业。而且,根本就不用他裴纬出主意,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连蒙带骗,辽阳如今到底如何,朝廷知道的不过一二罢了。瞧着何绍明的意思,分明就是打算造反啊。

当即,裴纬这心思就活泛起来了。从龙之功,封妻荫子,世代勋爵,一个个美妙的字眼儿萦绕心头,裴纬只等着时机一到,就撺掇人给何绍明来个黄袍加身。日后,少不得一场大富贵。

人算不如天算,没成想后党几次三番算计辽东,这眼看着要被盘剥干净,裴纬是万分焦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得听从何绍明吩咐到京师来走门子。

驻足王府门前,裴纬长叹一声,一甩袖子走了。管家叫人关了门,一路小跑,穿过亭台楼阁,过了长廊,到的一处屋外,轻声道:“王爷,那人打发走了。”

里面儿恩了一声,随即不语。管家对着屋子一礼,猫着腰离去。

屋内,不过十月的天气却升着炭火盘,暗红的色的火炭,烤的室内热气升腾。

榻子上,鬼子六穿着月白的衫子,披着外套,在那儿低头沉思。时而咳嗽一声。当初叱诧风云的鬼子六,如今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不但疾病缠身,更没了往日的壮志雄心。

他身旁,鬓角隐隐有银丝的固伦公主荣寿,一手轻轻地拍着鬼子六的后背,眼神盯着鬼子六的侧脸,满眼的担忧。

“阿玛,您可够狠心的,就这么撇下何绍明那小子不管?”

奕拨开了荣寿的手,凄然一笑:“管?怎么管?这事儿说到底,那是我那老嫂子的主意。你阿玛要是真递了话上去,一准儿起了反效果。嘿,皇上太年轻,做事浮躁,老翁不过是一介书生,论谋划手段,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就知道看着眼前争权夺势,不知道厚积薄发为以后谋算。何绍明是干才不错,要是隐忍上几年,贵为一方督抚,坐拥几万新军,我那老嫂子还真不好动他。如今……”说着奕摇了摇头。

荣寿眉头纠结,忧心道:“依着阿玛的意思,何绍明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不好说,那就要看何绍明找没找到点子了。”

“点子?”

奕咳嗽几声,平复了喘息,脸色一片潮红。呷了口茶,这才继续道:“没错,点子!此番究其缘由,不过是何绍明当了出头鸟,我那老嫂子要对他动手罢了。闺女你想,既然有人看不过他这个出头鸟,那就自然有人希望他这个出头鸟继续当下去。有了靶子,没人盯着自个儿指手画脚,这日子不是好过多了?”

荣寿眼睛一亮:“阿玛您说的是……”

奕没答话,冷笑一声,眼神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随即垂了头,继续养神。狮子再老也是百兽之王。

外头秋意盎然,京城的爷们儿,一早换了长衫,年老甚至里面衬了夹袄,萧瑟的北风一吹,只觉得一丝丝清冷萦绕周身。马车里头,裴纬却是如同身处三伏天一般,焦虑得一脑门子汗。

“这位爷,到地儿了。丰泰客栈。您慢着点儿。”车帘一挑,车夫殷勤地搀下了裴纬。那头,店小二一早应了上来,从肩头抽下白毛巾,给裴纬掸着尘土。“爷,您今儿是早班儿啊?还以为您擦黑才回来呢。晚饭还得等等,新请了位四川厨子,您老尝个新鲜?”

裴纬黑着脸,丢了一块银元给车夫。车夫接过来,吹了吹,放到耳边听了半晌,眉眼言笑道:“谢爷赏!口外流过来的七二鹰洋,成色十足,也就是京城才有。”裴纬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朝里就走。

没几步,同行的随员纷纷迎了出来。这帮子随员,一半是关东军的军官,一半是平日里网络的落魄文人。往日间兴冲冲迎出来,见了裴纬一张黑脸,无不扼腕,性子急的直接一拳头擂上墙柱子,徒呼奈何。

今儿却是不同,只见一北地秀才眉宇间带着喜色,一拱手,道:“裴先生,有客来访,在屋里候了您半晌了。”

裴纬一脸疑惑:“客人?谁啊?”

不待那秀才回话,就听里面道:“这位想必就是裴纬裴宁之了。”随着话音,门口转出一位白衣公子,气度偏偏,风采不凡,脸上挂着笑容,到了近前一拱手:“北洋杨士骧,有礼了。”

“您就是淮地杨莲府?”裴纬满脸吃惊。杨士骧,那可是天下第一督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手下的红人。权势不用说,这个时候来访,来意如何,却是不得而知。莫非……

“正是。”杨士骧傲然一笑。“宁之先生,不请在下小酌一番?”

“诶呀,失礼失礼,还请大人屋内一叙。”隐约猜到了什么,裴纬随即满脸挂着笑意,引着杨士骧进了屋内。

片刻的工夫,四凉四热八碟菜,烫好的曲酒,一一摆上了酒桌。

待小二退下,屋内只剩二人,裴纬这才小意道:“杨大人日理万机,此番到访,不知?”

杨士骧停杯,脸上满是不屑:“宁之先生就这么一头扎进京城,没头苍蝇一般到处找门子,可是办成了那事儿?”

“呃……”

不待裴纬说话,杨士骧傲然一笑:“白忙活了吧?杨某闻听宁之先生浸淫官场多年,遇事儿却这般没了方寸,可见……呵呵,还好,你后头那位明白着呢。知道这京城朝局,讲的不过是平衡二字。”

裴纬脸色变了变:“杨大人,您这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啊?”

“不明白?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实话告诉你,你家何帅一早给李中堂送了一封信,早将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了。中堂大人已经答应下来,帮着说几句话,奔走一二。”说着,杨士骧慢悠悠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随手递了过去。

裴纬疑惑着,仔细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番。看罢,不由得长叹,何绍明不愧是何绍明!骤逢大变,心神略一慌乱,马上就稳住了阵脚。一针见血,摆明了根李鸿章说,他何绍明如今就是后党的眼中钉肉中刺,等于替李鸿章当了靶子。有何绍明一天,北洋岿然不动。何绍明一倒,少不得,下一个靶子就是李鸿章。

这信写得不卑不亢,算准了此信一出,李鸿章必然不能坐视。李鸿章是谁?那可是当今第一权臣,手眼通天,朝廷一面用着一面防着。有他出面,本来堵死的门路,立时就能变得通畅起来。到时候,银子往上一递,这事儿就算拖下来了。

裴纬一面儿暗自惭愧,心道自个儿真是越活跃回旋了,事到临头反倒不如何绍明一个后生明白事理,空有一身屠龙术,而不得施展。当下,对着杨士骧拱了拱手,满脸惭愧之色。

杨士骧瞧了瞧天色:“既然来了,就趁早把这事儿办了。算算日子,圣旨恐怕已经到了辽阳。裴先生,咱们这就走吧?”

说吧,站起身,一抖前襟儿,昂首走了出去。身后,裴纬忙不迭地跟了出去。此刻,走在前头的杨士骧早收了傲然与不屑,脸色铁青,心中暗道:“中堂,这一步到底是对时错?就怕您这是养虎为患啊!”

辽阳,知州府。

香案摆放完毕,一身麒麟补子,顶着红宝石顶戴的荣禄肃容,站立案前,展开手中的黄封子,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关东军提督何绍明,公忠体国,苦练新军,前有定热河之功,后有绥靖地方之劳……前番得闻,赴朝庆军,渐不胜任,各地乱民,死灰再燃……为防再逢甲申之变,著,关东军提督何绍明,遣一部兵马,赴朝支援,授钦命安抚使衔,具体情由,可自行处之……大清光绪十九年九月初三,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香案下面,昂首跪着一片关东军大小军官。低低的大檐帽盖着眉目,偷偷嘟囔着,拳头握紧,一个个起身后,都注视着前头的何绍明。

难得的,何绍明今儿为了接圣旨,穿了官服。抖了抖袍子,起身,脸色丝毫不变,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接了圣旨,道:“当日兄弟偶感风寒,本想着将养几日再与荣大人再续,不想荣大人也病了身子,匆匆赴任盛京。美美思之,不胜唏嘘,甚为遗憾。可巧,今日荣大人来宣旨,这酒宴可逃不过了。”

荣禄嘴角抽动,仔细瞧着何绍明的神色,却看不到半分异样,心中笃定,随即一把拉过何绍明,强笑道:“何兄说笑了。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出去几十步,这才停步。

“何兄,此番上意拆关东军,一分为二,不知何兄有何打算啊?”

“打算?今上英明神武,太后老佛爷更是明鉴万里,这旨意都明说了,兄弟自然遵从。日后这辽阳还请荣大人劳烦一二了。”何绍明满脸无所谓,随即似想到了什么。“诶呀,荣大人,兄弟才疏学浅,不知这旨意上可说了兵饷打哪儿出?”

何绍明越是如此,荣禄越认为关东军是个无底洞。何绍明将精兵抽走,去了朝鲜,剩下一堆老弱病残,还有个空架子。关东军成军两年多,除了开头拨了几十万银子,剩下的就是靠辽阳的税赋,更多要靠何绍明自掏腰包。到时候,自个儿就要填这个无底洞。再加上那帮无赖破落户,自个儿这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想到这儿,荣禄脸上肌肉有些僵持,琢磨了半天,故作亲切,道:“诶?何兄一手建立的关东军,荣某怎好插手?不可不可,何兄且安心去朝鲜,荣某就在盛京帮你看着这辽阳,但凡是有事儿,何兄飞书一封,荣某义不容辞,定当全力襄助。”

“恩?荣兄这话……”何绍明愕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日玩了那么一出戏,会有这个效果。感情自己着急上火的,全是白操心了。人家正主儿还真没有染指关东军的意思。这话儿怎么说的?

见何绍明愕然,荣禄正色道:“只是,何兄,此番赴朝,远隔千里,先前朝廷给咱的差事可不能就此放下。荣某虽被盛赞知兵,可于新军种种知之不多。是以,还请何兄随行带上一众宗室,也好当面提点不是?这个,荣某先祝何兄马到功成了。”说着,大步流星,转身就走。

哦!原来这荣禄是怕了那帮子宗室了。何绍明暗自偷笑。荣禄惹不起,自个儿可不在乎!带着那帮破落户?没问题!待到了朝鲜,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转念又想,如此说来,此番去朝鲜,倒也可行。只是,必须在甲午之前找个由头,返回辽东。一方面,北洋不败,清廷不失德,自己这反就没法儿造!另一方面,辽东地处战事中心,西接朝鲜,南接旅大,过了山海关,就是京师门户。战事一起,攻守自如,行军路途短,到时候来个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分割夹击,就算不能全歼,也得把小鬼子赶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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