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新街口难得人声嘈杂,但今晚的鼎沸人声却与白日间截然不同,平生出几份萧索的杀气。两拨相距不过五十米的人马各持钢管砍刀等物件,望向对方时眼中杀意毕露。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们彼此或许脸熟,或许还在一张饭桌上吃过饭,但面临团体利益的抉择时,仍旧会热血沸腾地持起凶器扫向对方的要害。钱,不是万能的,但如今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人啊,为什么欲望总是会无休止地膨胀呢?”改装过的迷彩色北京吉普内坐着一身地摊货的青年,车停在路边,望着不远处的两拨人,桃花眼微眯,嘴角轻扬。他将下巴靠在改装过的运动款方向盘,轻笑着对身边的女人道,“从古至今,中国就是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会,这么快就闹成这样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沈燕飞瞪了他一眼,她却不得不承认,身边这个男人仅仅略施小计,却效果甚奇。他往“白头”和“老狗”的场子里各派了几条“鲇鱼”,看气候差不多了再把人撤了了回来,但水却已经被搅浑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白头”和“老狗”的手下已经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次冲突,眼前这次应该是过耿规模最大的一次,尽管两边的当家人“白头”和“老狗”都没有出现,但两方的头马人物均出现在百人规模的人马中。
“接下来怎么办?当真看着他们在街头群殴?”沈燕飞有时候摸不着李云道的路数,不管是那天他掏枪便射的举动,还是之后他给龙正清的两位头马级人物设计的圈套来看,他的每一步棋应该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如今棋局也正向着他推演的方向发展。
“能怎么办?等他们动手了再报警,好歹我们也算尽了良好市民的义务。”李云道乐呵呵地看了沈燕飞一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身边这个褪下职场装穿上一身运动服的女孩子其实是个挺单纯的姑娘,情商和智商自然都是是超一流的,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仍旧如同少女般纯真。李云道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他笑别人纯真,大概在王小北眼里,他这个二十八岁的纯情老处男应该也会被划分到纯真这一类属中吧。
“快看!”沈燕飞紧张地将双手扣在一起,摁在自己的膝盖上——前方的两拨人马开始相向而行,五十米的距离在几百人轰抢般的喊杀声中缓缓相失,两波人流很快冲击在一起,随即,怒吼声,哭喊声,叫骂声,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再站起来。这样的场景,就算是熟读几册传统兵书的李云道也不禁觉得有些触目惊心——书上说的永远只是冰冷冷的文字,但几百人在面前群殴互砍的场景,远比几段晦涩的繁体文言文来得惊心动魂。
沈燕飞双手十指紧扣,连连看了李云道数眼,但身边的男人却只是不为所动地挂着标志性的微笑,嘴角上摇,弧度诡异。“你……差不多了吧……”沈燕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她看来,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们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或许家中也有老有小,或许也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人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李云道摇头,双目却紧盯着不远处让人血脉膨胀的血腥画面,终于在半数以上的人都躺在地上呻吟时,他才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又慢吞吞地从另一只口袋里拿出一张从没用过的SIM卡,换了新卡,才拨通了110的电话,但还故意改变了声音,情绪间的惊慌失措拿捏得入木三分,就连在人大加入过校话剧社演过朱丽叶和祝英台的沈燕飞也忍不住感叹李大刁民的演技堪称一流。
新街口是闹市区,本就有巡警,加上李云道在电话中惊慌失措地呼喊着“杀人啦啊”,不到五分钟,警笛便由远及近。两拨人都是游走在社会边缘讨生活的,听到警笛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脚底抹油,于是不到三十秒的功夫,不管轻伤重伤的,都由各自伙伴搀扶着离开了现场,早准备好的中巴、伊维科之类的留下一片黑烟绝尘而去。也有实在伤得动不了的,还有一两个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就算警车的警笛近在咫尺,可是谁也没有力气再爬起来逃命,或者连逃的意识都已经模糊。
坐在车内的李云道迅速拔出手机卡,车开过桥时顺手开窗将SIM卡甩进河中,一气呵成。沈燕飞原以为李云道会为棋局向着设计好的方向演化而洋洋自得,可回去的路上她却发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面色苍白,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她却微微松了口气,他终究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般心狠手辣铁血无情,说起来,他终究还是个二十大几的大男孩。
车停在小区里,她原本想径直下车,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再陪他一会儿。
果然,停下车,他就开始掏烟,点燃烟深吸一口气,她明显感觉到身边刚刚一直紧崩的身子终于松驰了下来。
烟雾中,李云道苦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那么多人命啊。”
沈燕飞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纯棉运动服,加上干练的发型,整个人都显得非常精神,黑暗中,她的眸子竟比往常还要清亮。“再早一点打电话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沈燕飞回想起刚刚躺在地上的血泊中明显动脉受损的年轻人,尽管嚣张跋扈,但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李云道摇头缓缓道:“按照我的设计,应该是等他们上演完全武行再打电话,但终究我不是做枭雄的命。”
“这样,其实挺好。”沈燕飞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又沉默了下来,可她还是不愿意下车。
“下山的时候,我大师要十力看着我,说要少造杀孽,现在想来,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我原以为大师父杞人忧天了,杀人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可是现在,这杀人啊,哪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一条性命,跟猪狗又有何异啊……”
沈燕飞望着前方蒙蒙的夜雾,居然很认真地道:“人和猪狗还是有区别的,猪狗是畜生,人是万物之灵长,单这一点就不能把人和猪狗相提并论。另外,人是社会性动物,这一点也是猪狗不能比的。但你要说性命,其实众生是平等的……”沈燕飞还不有说完,就看到身边的李云道望向她的眼神有些诡异,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打开化妆镜灯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异样,这才定心道,“你看什么……”
“我觉得你当初就不应该考人大,毕业了更不应该考公务员。”
“啊?为什么?”
“没听说过中国是有佛学院的吗?对了,江宁的鸡鸣寺听说是尼姑当家的……”
“李云道,你怎么不去死……”
沈燕飞气呼呼地摔门而去,留下李大刁民独自坐在车里目送那个黑夜精灵般的女子在一片蓬勃生机的夜色中离开。李云道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也跳下车,走进沈燕飞隔壁的单元,刚踏入防盗门,就看到一对黑色中异常清澈的眸子,转经桶从前几日前就不曾停歇,此刻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托腮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一脸忧伤的望着李云道。
“云道哥。”
“大半夜为什么不睡觉?”
“云道哥,我在等你。”
李云道笑了笑,在十力嘉措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想你弓角哥和徽猷哥了?”
十力点头,又摇头。
李云道笑骂道:“又点头又摇头,跟个娘们儿似的,说话干脆点!”
十力委屈道:“不全是。”
李云道很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那是想潘家小妮子?”
十力的小脑袋如拨浪鼓般摇得飞快,最后脑袋垂下去,下巴都快要贴到胸口了。
“好学不学,别真学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有话说,有屁放!”李云道又弹出一支烟点上,如果不是十力太小,没准儿他真会扔给他一枝解解馋。
十力声若蚊蚋般说了句什么,李云道没听清,凑上去看到昏黄的楼梯灯光下,小喇嘛的小脸蛋竟红得像个猴屁股。
李云道颇感奇异,开玩笑道:“咋了?别告诉我你被小姑娘调戏了?”
十力吸了吸小鼻子,居然猛地冲李云道点了点头。
李云道被一口烟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啥……咳……”
十力抬头嘟着小嘴道:“她说她是我媳妇。”
李云道又诧异又好笑:“你没碰上个得精神病的吧?”
十力摇头:“不知道。”
“人呢?”
十力回头看了看家门,李云道一琢磨:坏了,都打上门了?
“你没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吧?”李云道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小喇嘛一番,不过想想他那小螺蛳,估计想干出点出格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李大刁民顿时袖子一卷:“走,回去,我倒要看看,哪家不要脸的娘们儿倒贴着上门还不带打声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