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守诚保持着沉默,对于这桩三十年前的故事,他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有丝毫的立场说出任何话来。
“好在我当时名声总算不是太臭,青云山上人也没有如何为难我,这才让我平安下山。只是没有了湖衣,我一个人下山来又有什么用?正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师傅……师傅他老人家却对我说道:不要去想你是什么修真者,也不要去想你是圣教一员,更不用去想这世俗间什么狗屁礼法,门第之分,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想要与喜欢的女子长相厮守,这有什么不对?这世间,没有人能为此指责你一丝一毫。”
“师傅他老人家说完,就领着我再度冲上青云山去。与青云道门中人打了起来……师傅老人家当时已有合神期修为,青云道门其他人哪里拦得住他老人家?最后终于逼出了五散人中的四人,却只有还元散人未曾出现。”
“虽然师傅功力在五散人单独任一人之上,可是面对四位散人压阵,却也力有不及。本来当时我就想,哪怕自己粉身碎骨,却也不能叫师傅他老人家有丝毫损伤……正在要拼命的时候,却不想四位散人却突然带着门徒尽数退走。”
“咦?”虽然商询尽量说的简单,并将其中详细尽数简略,但墨守诚也能追想得到,那是一场何等惊天动地的斗争。可怎么又会突然演变成这个局面?
商询却并不惊讶,只微笑道:“你可知道,生了什么事?”
“这个……”墨守诚沉吟了一阵,心中想到,这位大师兄言语之中,似乎并不记恨青云道门,那么想来这件事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莫非……
“便在这个时候,还元散人带着湖衣出现在我与师傅面前。”
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但商询这句话出口,却还是让墨守诚微惊道:“果然如此么?”
“是了,那位还元散人,到现在我也仍钦佩他。”说到这里,商询脸上笑意更浓,仿佛已经随着自己的言语,回想起了当年那一幕。他点头道:“当时湖衣被还元散人牵着,出现在我与师傅面前。却并不曾为难我与她,只用手抚摸了一下湖衣的头,然后笑得跟一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说道:‘他果然还是来了,既然如此,那我就能放心地将你托付给他了。’,傻孩子,还哭什么?跟他去吧。”
“那个时候,我傻眼了。说老实话,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个结果……”商询闭上眼睛,又飞快地睁开来,仿佛这件事虽然已经生并成为了往事,可是让他回忆起来,却仍然这般不敢相信。
墨守诚倒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修行者修行秉承本心——所谓秉承本心的意思,其实就是依照着自己的想法心性去活,去修行,去感悟。而有人喜欢滥杀,有人偏好淫邪,有人性情淡然,有人侠义心肠,也就这样分出了不同修行方法。最后就演变成了“仙”与“魔”两派。当立场被划定,那么争斗自然就演变的更加激烈。
“仙”与“魔”两道中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也遵守着修行者公认的几条基准。基本上来说,不管是哪个阵营,又以何种方式修行,只要不违背这些准则其实都不会有其他的修真者来管你。
但斗争当然也是免不了的,这种观念、修行方式、为人处事的冲突日久。也就无怪仙魔两道中人,大半还是互相看不顺眼,壁垒分明。
“本来我以为我与湖衣就能这般突破那层壁垒……却没想到,就在湖衣她终于抹去眼泪,走到我身边来时,还元散人又面容一肃,对她说道:‘既然你要随他而去,那么即这一刻起,你便不再是青云道门的弟子……当然也不再是我的弟子。你与他,都快快下山去吧。’。”
“那个时候,湖衣身子一震,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后她转过了身子,对着还元散人说道:‘师尊……您,您要赶我走么?’。”商询并没有刻意去模仿那个叫湖衣的女子当时的语调神情,可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叫墨守诚神情一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卧底的身份,想起了飞云真人的面容,心中一阵难过,只想道:我拜入青云道门,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存半分善念,可师尊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仿佛亲人一般。我,我好羞愧。假若师尊知晓了我的身份企图,又会怎样处置我?若他要赶我走,那我……那我……
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脸上神情,好在商询只以为他在为湖衣的遭遇难过,倒是对这个第一次见的小师弟更增添了几分好意。
“还元散人当时背过了身子,竟再没回过湖衣一句话。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这位散人却以灵识传音,直接与我对话道:‘好好待她,她年纪尚轻,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假若日后叫我知晓你辜负了她,我还元,必将你粉身碎骨,碎尸万段!’。”
“接着,还元散人便径直离去。我揽着湖衣安慰她,并暗暗誓这辈子也要好好待她,决不能叫她再受丝毫委屈……”
“只是却没想到就在这时,一直在旁一言不的师尊他老人家却突然勃然大怒,指着我骂道:‘看你这番儿女情长模样,真叫老夫瞧的好不耐烦。你这样也能算是我圣教中人么?你与这女子赶紧滚蛋,滚的越远越好,从今往后,老夫也没你这个徒弟了!’。其实他老人家,原话比我现下骂得更加粗俗,但大意便是如此。当时我听了这番话,也是宛若五雷轰顶,刚刚安抚湖衣她的那些话儿,此时竟落在我头上了。”
墨守诚只听得瞠目结舌,若不是眼前师兄讲述的,实在是一件令人极难过的事情,只怕他早就忍不住失笑当场了。
那个一直白衣翩翩文士打扮的魔师,那个平时一副淡然出尘模样的魔师,那个抚琴风雅的魔师,竟会这般直白的爆粗口?虽然自己跟着魔师那些年,也不是没听过他对着什么礼法习俗大骂狗屎,可那毕竟只是对方的愤世嫉俗,倒也没多少粗俗味道。
“那个时候我比湖衣表现更差,差一点便要跪下求他老人家收回这句话儿。可是他老人家竟似就这般铁了心一样,也是如还元散人一般转过身去,掉头就走。”说道这里,商询又是一脸愁容,勉强笑了一下道:“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我‘曾经’是你师兄了。”
墨守诚也不会傻得去问对方是否怨恨过伏明魔师,只接着问道:“然后呢?”其实话说到了这里,到底商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去捕捉什么深海污贼,统统都还没交代。
只是商询却误会了他问“然后”的意思,只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轻轻地说道:“然后……师傅他老人家也以灵识传音,给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老人家说,让我以后一切多加小心。”
仿佛是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打开来,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墨守诚终于想起之前一直想不起来的那句话。让他心神动荡,让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让他再弄不清自己对魔师,对魔门是爱是恨——是的,现在他想起来了,在自己拜入青云道门时,在自己与魔师临别之时,伏明魔师一声轻叹,那最后一句话,便是:“守诚,以后一切多加小心。”
随着这记忆逐渐清晰,墨守诚便也想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伏明魔师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那个表情,为何竟有会有几分惆怅?
墨守诚只觉得自己混乱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与魔师,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利用魔师的手段来完成自己的复仇,而魔师利用他去盗取青云道门的宝典。
所以自己虽然嘴上喊着师尊,却并没有将对方当成师傅来看。
所以自己知道不用学魔门功法时,反倒感到一阵轻松。
所以自己拜入青云道门时,竟是那般愉悦。
但现在,在遇到商询之后,在听到他说了这些话之后,仿佛自己从来未曾注意过的一些东西,却突然浮出了水面。
难道,自己其实一直将对方也看作自己的老师?难道对方,其实也一直关怀着自己?
瞧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商询也察觉到异常,探出手去想要拍打一下他的肩膀,问一声是否有些不适。这个显得关怀的动作,却惊动了墨守诚此时混乱而又紧绷的神经——他想也没想,条件反射一般便向着商询猛地推出一掌。
饶是商询此时修为已突然了三十年前的炼甲期,进入了纵甲前期,比墨守诚元婴后期高了不止一个境界。但此时他全无戒心,又如何想得到这个时候墨守诚竟会突然向自己出掌?
催不及防之下,左肩立刻被拍上,而商询体内护体真元,也立刻如山洪爆一般反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