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向前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过不多时,那马车来到了城外的一处宅子前停下,不多时,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来,将同乘一车的另外两个乘客——一个老人和一个怀孕的少妇双双扶了下来。三个人一齐进入了这一处宅子里面。
这三人,自然便是李唐、范纯仁和范晓璐祖孙了。
范晓璐被李唐搀扶着走入宅子,见这宅子里面屋舍俨然,颇为整洁,远不像外观看起来那样平凡,不由心生狐疑,便用疑问的目光看了李唐一眼。这也难怪,丈夫有这样一处宅子,她这个当妻子的却浑然不知,自然是难免不悦。看这宅子的规格,用来金屋藏娇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三人再往前走一阵子,忽听一个童稚的声音传来:“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
范纯仁一听这声音,便停了下来,捋须微笑。他自幼好学,对于那些勤学的孩子,都是高看一眼。
就在此时,忽听一个年轻人声音道:“很好,这《尚书》中的《虞书》,你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明年的这个时候,整篇尚书你都能倒背如流。不过,读书并非为了背诵而读,并非为了记住文章里面的字句而读,而是要领会其中的道理,并且从中得到启发,那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你明白吗?”
那小孩的声音道:“宝儿明白了!”
“那好,你且说说,方才那一段益进谏大禹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段话的主旨便是至诚动天。益以舜的当初不容于其父瞽叟,却终究还是用他感天动地的至诚之心将他感化为例子,来劝谏大禹,对于不安分的苗人,也应该有至诚之心去对待,一定可以让他们去戾气、受王化,而不能因为有了一些成绩,便失去了至诚之心,也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小孩子声音虽然稚嫩,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竟是极为从容。
“嗯!”那年轻人说道:“宝儿你好读书,又不死读书,能一边背诵记忆,一边理解、贯通,真是不错。不过,你觉得不觉得,今日之大宋,也和当初的虞唐一般,面临着夷蛮的危害?西北的西夏,北方的大辽,比起当初的苗人来,又要强盛了不少。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应对呢?”言语之间,竟是从考问变成了探讨。只是,和一个稚龄小儿谈论这样大的话题,实在是有些突兀了。
果然,那孩童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应道:“彼一时,此一时。虞唐之时,苗疆就在虞唐朝廷的统御之下,对苗人的政策应是内政,自然可以教以王化,令其改弦易张,归于王道。但如今的西夏和大辽都不是我大宋疆土之内。那西夏虽然向大宋称臣,却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大宋的疆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我们还妄图教以王化的话,不免一厢情愿,到时候恐怕会适得其反。
所以,宝儿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先尽量以兵戈图之,待得尽收其地之后,再宣以王道!”
李唐听得心下暗暗点头,觉得这小孩子能有这般见识,实在难得。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不由冷汗都冒了出来:范纯仁的政见和宝儿是完全相反的。范纯仁和几乎所有的“元佑党人”一样,都是极力反对对西夏用兵,当初太皇太后主政,放弃米脂等地以换取和平,范纯仁也是主要的推波助澜者之一。如今,范纯仁这个主和派和宝儿这个主战派一老一幼见面……
但当李唐转过头去,看见范纯仁的时候,心下的这种担心立时不翼而飞。原来,范纯仁正微微抚着自己的白须,一脸的沉思之色。
李唐不由大为敬服。范纯仁的政治主张已经在多年以前就形成了,但他却并不固执。虽然,他不可能同意宝儿的意见,但他却能因宝儿的意见而沉思,而不是暴跳如雷,这是何等的虚怀若谷啊!
而范晓璐却是一脸的激动,双眸就像一双耀眼的星星一般,不时闪着光芒。
李唐知道范晓璐对于这些战和大计之类的话题并无兴趣,她欢愉的原因绝不是宝儿的言论,而是因为那年轻人的声音——那年轻人便是她的哥哥范宏德。
李唐轻轻地拉了范晓璐一把,又向范纯仁道:“爷爷,进去吧!”两个人才回过神来,和李唐一起走了进去。
院子里面有一棵白桦树,高大而挺拔。白桦树下有石凳数张。此时,白桦树虽然早已褪去了绿装,变得光秃秃的,失去了遮阳的功能,但冬日的太阳并不火热,范宏德和宝儿仍坐在这石凳之上,倒也惬意。
范宏德和宝儿探讨学问之余,忽然感觉似有人走进来,抬头一看,顿时呆住。眼前的三个人,都是他极为熟悉的人,却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他揉了一下眼睛,再次向对面望去的时候,发现三人还在,而且还走近了几步,看得越发清晰了。
“爷——爷爷!”范宏德的声音有些颤抖。
“宏德!”范纯仁今日再次流下浊泪。他一回家就听说了范宏德失踪之事,心下的焦急可想而知。范正平这一脉只有范宏德这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宝儿倒是怪觉得很,看见范宏德叫进来的这个老人为“爷爷”,也就知道此人是谁了。但他却并没有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去蒿恼自己的偶像,而是默默地拿起书,悄悄地走进了屋内。
就在此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们读书这么久,也累了吧,我熬了点汤,你们来润润喉!”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妇端着一碗汤来到了众人面前。她手上的汤盛得很满,所以她走路异常小心,可说是一步一个脚印,一双眼睛也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手上的汤上,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前多了好几个人。
这少妇便是宝儿娘了,当她把汤放了下来,才注意到多了三个不速之客,脸上立时飞红,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范宏德道:“等等,你过来见见我的家人!”
宝儿娘大为犹豫,但终究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只是她头低低地垂了下去,而且红得很厉害。这样一来,原本众人并不十分确定她和范宏德关系的,这时候却都明白了过来。
范宏德又道:“这是我爷爷,妹妹,还有妹夫!”
宝儿娘便一一敛衽行礼。
范纯仁见宝儿娘尴尬,便说道:“我们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宝儿娘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宝儿娘的身影刚刚消失,范晓璐早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范宏德毫不避讳地说道:“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我本来是有些心灰意冷的了。被人救到这里之初,我也只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但你们也看见了,宝儿这孩子太好了。他悟性高,而且勤奋、懂事,很难让人不喜欢。大概是爱屋及乌的关系吧,我和他母亲米氏慢慢也生出了情愫。这个女人吃苦、耐劳、善良……她身上的优点多不胜数,这一点单看宝儿你们就明白了,宝儿都是受了他娘的教育,才会变成今日这般的。这样一个女子,我无法不珍惜,我已经决定了,此生非她不娶!”
范晓璐道:“可是,她不是比你大着好几岁吗?”
未等范宏德回答,范正平悠悠地说道:“年龄倒不是问题。一个女人能很好地谨守妇道,相夫教子,便是好女子。我看这米氏虽然年纪大一点,但也算得上一个难得的好女子了,宏德若是得她为妻,也算不错。只是,你方才说的是被人所救,来到这里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范宏德道:“今日见了慕武将你们带来,我总算知道了慕武就是此间的主人,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必慕武是知道的吧?”
李唐点点头,道:“不过,还是你自己亲自和爷爷说吧。”
范宏德也不多言,便把范正平被秘密赐死,自己暗暗窥探得实情,后又做出挟持公主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范晓璐听得不住饮泣,李唐只好毫不避嫌地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就连范纯仁也是眼角湿润,腻噎失声。
李唐见气氛伤痛,便说道:“如今新帝登基,太后垂帘,皇城司的人也不会继续追查那件事情了。我想,我们可以上一个折子,向太后解释一下当年鹿小姐、宝儿两家人的冤屈,一来也可以为两家亡故的人昭雪,而来也可以告慰生者,你们看如何?”
范纯仁道:“慕武所言有理!不过,我已经心灰意懒,打算闭门谢客,不问朝政,待你和晓璐的孩子出世,可交我管带,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些事情,慕武你看着办吧!”
李唐知道范纯仁一辈子对赵宋忠心耿耿,到头来儿子却这样死去,心下还是有些悲愤的,也不勉强,点头答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