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萨恩伯爵颓废地坐在那里,双眼迷离。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然而他的精神却像受尽了折磨。肯达尔跪在他的身前,小声地呼唤着。伯爵的眼睛慢慢地聚焦在他的身上,嘴唇微微颤动,语气中充满了痛苦:“肯达尔……你还是来了……”
“父亲,”肯达尔艰难地想要将父亲扶起,“我先送你离开这里。剩下的事让我来解决吧,我会找到那个引发了所有灾难的女人,我能够杀死她,就像杀死黑暗骑士一样,让她为自己的邪恶付出代价……”
“不,”伯爵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能去杀她,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能。”
“可维夜说……”
“别管他们说什么,”伯爵眼中的血丝在凝而未滴的泪水中幻化,“你绝不能去找她。我绝不能让你……杀了自己的母亲。”
仿佛是雷电穿透地表击中了子爵,肯达尔只觉得整个脑袋轰然一片,他颤声说着:“父亲,您在说什么啊?母亲还在卢乌堡……”
伯爵激动地说着:“不,露丝才是你的母亲。”
肯达尔呆呆地,无法说出话来。而维夜却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脸:“天啊,他说出来了。这该怎么办?真该死,直是该死。”
“是我害了她,”伯爵的语气像是垂死的老人在做着最后的忏悔,“那时的我还很年轻,当我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已无法不被她的美貌和善良所折服,我不顾一切地接近她,想方设法去获得她的笑容,我让她的内心无法忽略我的爱,然而这份爱却成了束缚着我和她的痛苦。
“女神的主祭是不能嫁人的,而那时的我还只是家族中的次子,根本没有领土的继承权,于是在一个夜里,我偷偷地找到她,哀求她与我一同离开,去哪里都行。可是她不同意,她的天真和善良让她无法做出不顾及他人的行为,她所侍奉的,已是这块大陆的最后一座女神教堂,如果连她也做出私奔这种为人所不耻的事,挪斯威尔教庭就会有借口把它拆除。她的拒绝震怒了我,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爱她,却不能得到些许的回报,我觉得既然我甘愿为她放弃所有的一切,她也应当付出同等的爱。我的心愤怒了,以至失去了理智……”
伯爵止不住地颤抖着:“我奸污了她。”
肯达尔震惊地看着父亲,整个心灵都是空白。
“我犯下了如此的罪行,而她的心中却没有过多的恨,”伯爵的视线穿透了肯达尔,不知看向哪里,“她只是回避了我,不让我再见到她。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冒着雨前来找我,告诉我她怀了我的孩子,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被扼杀在腹中,只能选择和我离开。可是我犹豫了,由于兄长的不幸死去,那时的我已得到了继承权,我本以为自己能够为了她做任何事,然而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装做惊喜地答应她,内心却开始犹豫,而被露丝视为姐妹的阿丽亚却趁这个机会用言语诱惑了我。露丝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终于下决心放下自己的重责而选择个人的幸福后,接到的却是我与阿丽亚的定婚晚宴的请柬。而即使遭到了如此的背叛,即使被人告密说她怀了恶魔的孩子,她却仍然没有揭发我的罪行……天啊,我都对她做了什么?这二十年来,我让她陷入了怎样的黑暗?露丝……露丝……你见一见我啊!露丝……”
克萨恩伯爵猛地推开肯达尔,像受伤的野兽般,跌跌撞撞地冲入了阴暗的地道,消失了身影。肯达尔呆呆地跌坐在那里,僵化得有如石头。
维夜不安地爬到他的身边,轻唤着他的名字。肯达尔看着她,脸色呆滞得几同死人:“露丝……是我的母亲?”
“是的,”维夜悲伤地回答,“她在‘女神的灾难日’那天生下了你,其他的人都在被黑暗吞噬后失去了踪迹,只有刚出生的你留了下来。你的祖父从施维尼那里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从而收留了你。”
“你早就知道这些?你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亲手杀死露丝……我自己的母亲?”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变得痛苦和冷漠,他倒撑着身子不断地后移,似乎眼前的女孩儿突然变得有如恶魔般的丑陋和不堪。
“这是唯一的选择,”少女徒劳无力地伸出手,却只能抓住虚无,“只有她的死,才能释放那些被禁锢的灵魂,只有她的死,才能阻止黑暗邪神踏足这个尘世。肯达尔,相信我……”
“你让我如何相信你?不,离开我,女巫,别再跟着我,那个人说的才是对的,女巫是比亡灵还要堕落的存在!”肯达尔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想要离去。
维夜痛苦地呼唤着他,哀求着他不要离开,却无法阻止肯达尔的脚步。肯达尔身体晃动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突如其来的真相撕咬着他的灵魂,他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少女的呼唤声小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却连石头也不忍听闻的呻吟,这呻吟是如此的凄然与痛楚,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不感到心碎。他猛然回头,却见维夜已蜷缩在地,有如万蚁钻心般地痛苦蠕动着,她用皮肤摩擦着地面,用牙齿啃咬着自己的手臂,却无法让所受的折磨减轻一丝一毫。
肯达尔忘却了对少女的恨,他不顾一切地跑回去将少女搂在怀中,拼命地安慰着她,想要减轻她的痛苦。随着他的接触,维夜皮肤上的青紫斑点开始褪去,痛楚也逐渐平复。
“不要离开我,”她紧紧地抱住肯达尔,生怕他再一次离去,“带我一起走。别把我一个人扔下……”
肯达尔抱起她,慢慢地向来的方向走去,直到离开地道,走出那滴血的拱门。在地面上,齐聚的乌云仿佛就压在他们的头顶,闪电穿插交错,一如众神的怒火。
他将少女平放在面前,注视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维夜,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你?”
“是施维尼的诅咒,”维夜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肯达尔,有一件事,你们都不知道,施维尼、其实是露丝的姐姐。”
肯达尔怔住了。
维夜继续说着:“在那场事变之后,她预言了妹妹的归来,也预言了暗神沙斯丁会利用你母亲打开血池之门,将无尽的死亡带入这个世界。只有你能够阻止,因为只有你才能杀得死你的母亲。可必须要有人来引导你,而她自己却做不到,因为她预言到自己无法活到这一刻,于是她只能找人来替她完成这一切,而那个人就是我。她将刚出生不久的我带到暗夜森林,教导我成为一个女巫,然而,自私本就是女巫的天性,她该如何才能相信我会在她死后不去违背她的意愿?”
“你身上的诅咒?”
“是的,她用法术诅咒了我,”维夜的脸在回忆间因恐惧而扭曲着,“她给了还只是孩子的我这至深的痛苦,而随着我的长大,这痛苦只会越来越重,她甚至让我无法去选择自杀,于是,从小时候起,我就只能在阴暗处睁着眼睛,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一直等待着你的到来……”
“天啊,”肯达尔紧紧地抱住她,只觉得心底有种撕裂般的痛,“她怎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维夜将头深埋在他的怀中:“肯达尔,别离开我。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摆脱她的束缚,只有呆在你身边的这几天,我才能真正地入睡,并得到内心的安宁。你说过你会一直守护着我的,你发过誓的。”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相信我。”
暴雨倾盆而下,将天地刷得灰朦朦的一片。狂风卷荡,在五月之谷呼啸出可怖的怒嚎。两个人紧紧相拥着,在这毁尽污浊的怒潮中相慰着彼此的心灵……
蓦然间,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从地道内传来,竟比狂风暴雨之声还要响亮。数不尽的带壳生物从拱门涌出,它们绕过肯达尔,如波浪般涌向谷外,其中夹杂着远比在雪莱村所见还要巨大的魔域血蚁、以及众多的黑色甲壳虫……
“它们去哪里?”
“血池之门仍在打开,”维夜悲伤地回答,“将会有更多的魔物从里面出来,寻找着它们的食物,它们会摧毁所遇到的每一个村庄和城市,直到整个大陆上活着的生命都归于死亡。到那时,暗神沙斯丁将踏出魔域,前来收割每一条带着怨恨而死的魂灵。”
“而我,能够阻止这一切?”
“是的,只有你。”
静了许久,肯达尔慢慢地站起,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我们进去吧。我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可如果这真的是我的责任,我不想去逃避它。”
“嗯,”维夜微微地露出笑容,“引导你一步步地前进,这本就是我所要做的事。你是我受诅咒的根源,却也是我唯一的幸福。”
地道中,肯达尔背着维夜慢慢地前进着,由于适才的黑暗狂潮,地上的骑士和魔兽尸体都只剩下了白骨。壁面上的七彩棱镜仍在暗淡地闪烁着,很柔、很美……
“维夜。”
“嗯?”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肯达尔轻轻地问,“是什么使得我母亲走入了黑暗?是什么使得我不得不担负着这一刻的责任?”
“是‘星光坠落’,”维夜在他耳边小声地回答,“我曾在施维尼的镜影中看到了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雾气还未消散的清晨,紫星骑士路塞亚·霍夫曼带着他的士兵闯入了女神的教堂。露丝刚刚在痛苦中生下了她的孩子,却不得不准备着面对死亡,你的祖父希望能将她带回去接受审判,然而教庭却示意紫星骑士当场将你和你的母亲处死。你的母亲哭泣着求他们放过你,却又怎么也不肯说出你的父亲是谁。教堂里的其他人胆怯与冷漠地旁观着,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而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的哀求,只能让那些士兵扭曲的内心觉得愉快和兴奋,他们甚至不肯让母亲在孩子之前先行死去,于是,在交杂着冷漠和兴奋的许多双眼睛中,路塞亚·霍夫曼举起剑,准备在一个母亲的面前砍下新生婴儿的头……
“然而,身为母亲的爱是他们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在那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一刻,露丝吟唱了传承自远古的禁咒,不惜一切守护孩子的意志连神明也无法拒绝。那是唯一被圣光女神与黑暗邪神共同赐予的可怕术法,所有的事物都同时凝聚着生的祝福及死的诅咒,而这种术法,却借助坠落的星光将这种生与死强行剥离。所有的祝福都送给面前的孩子,所有的诅咒都归于己身……”
肯达尔停住了脚步,只觉得整个内心一片酸楚。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维夜继续说着,“发动禁咒的母亲由于身受最可怕的诅咒而跌入了血池深处,教堂之内的所有人都被迫成为了非生非死的存在,只有那个孩子,因为凝聚了至深的祝福而活在人世间,再强大的邪恶也无法伤害他,再可怕的妖物也只能胆怯地避开他……”
维夜轻轻地拭去肯达尔脸上的泪:“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露丝原本便是女神在尘世间的代言人,她的堕落让暗神沙斯丁看到了踏出魔域的希望。光明的信仰与受诅咒的灵魂,使得你母亲成为了打开血池之门的钥匙,而至深的诅咒,也使得这个尘世再没有别的人能伤害得了她……除了你。”
“于是,我就必须前去杀了她……那个为了守护我而承受了所有诅咒的女人?”
“想一想吧,肯达尔,”维夜悲哀地说,“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因此而死去?那些和这场罪行无关的孩子,甚至是刚出生的婴儿,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变成白骨、而自己却丝毫无损地站在那儿吗?”
沉默了许久,肯达尔再次移动了脚步,只是,他走得很沉,就像被无形的丝一层层地牵绊着。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迷宫的尽头,在那儿,一具穿着鲜亮盔甲的骸骨倒在地上。肯达尔放下维夜,颤抖地跪在骸骨旁边,他的喉咙因为梗塞而无法发出声音,他的眼睛因为悲伤而无法眨动。
他的父亲——克萨恩郡的领主,终究还是得偿所愿地,以死来结束了自己心中的愧疚与悔恨。
“肯达尔,”维夜低声说着,“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
默默地点了点头,肯达尔拾起父亲掉落在地的长剑,站起身来,有如在泥泞间行走般迈动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