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杨树于冬季落光了黄叶,在官道的两侧张扬着它们密乱又枯秃的枝桠,彰显着秋冬交接时的肃杀。
一队骑士打北方缓缓跑来,把土路踏得哒哒声响,骑骑鲜衣怒马,面上春风得志,数匹空着鞍的马背又悬着些打来的山鸡、野兔,甚至还横搁了几只狍子,正是直王赵宸等一干狩猎归来之众。
直王着一身黑色劲装,俊骑雄姿,驰于众人前列,举起马鞭向着前方一扬,对着身边之人道:“得美,可记得我等去年在此曾遇到过胡若兰姐妹?”
这如何能忘?两姐妹不仅合着自己在交易所大赚了一笔,而且小的那个还跟自己好得很。阿图微微勒了勒乌魔的缰绳,好让它跑慢点,不要老去抢直王的马头,尔后笑道:“当然记得。”
玉狮子已经怀上了小乌魔,正待在马棚里好吃好喝不干活,同棚的还有三十匹大肚母马。直王说了,生下的小马驹会分十匹给阿图,只是其中不能包括玉狮子肚里的小崽子。
“你后来见过她们没有?”直王继续问道。
“有。”
“你没有兰姨、璇姨地乱喊吧。”
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阿图忙否认道:“没有,都是喊……姐。”
直王满意地点头道:“不错。辈份的事一点要拎得清,否则孤见了她们……哦!那是……”
前方十来步远的岔口上响起滚滚的车轮声,从被矮树灌木所遮掩的歧路上驶出来一队马车,总数四辆,都是三马为驾。看其排场,要么是官员,要么就是官宦人家。打头的那辆墨绿色车厢的马车阿图认识,乃是胡若兰的车乘。世事竟然有这般的巧合,去年这个时候来一品阁在道上遇到她,今年再来又给遇上了。
胡若兰的车乘很好认,不仅是少见的墨绿色,车厢两侧还各垂一对刷成了银灰色的踏板,前后四盏风灯却是喇叭花型,京都里可算是独一无二。
直王也认得她的马车,对着阿图道一声:“跟上”,双腿一夹马腹,泼刺刺地径直向前跑去。身后的杨文元等人,包括唐棣,见状都放慢了马匹,最后都勒住了马头停在道旁。直王并没有招呼他们,他们就知趣地不去凑这个热闹。
四辆马车已拐到了直道上,本欲加速向前奔跑,见后面有骑追来便放缓了车速,又逐一地停靠在了路边。阿图跟在直王后面缓跑向最前列的那辆马车,后面的三辆车都掀开了窗帘,厢中人纷纷往外看来,衣着扮相都象是达官的夫人与家眷之流。虽不相识,阿图也对着这些女人点头打了几个招呼,被致意者一一颔首回礼。
直王靠近了那辆绿车厢,冲着里面先喊声:“兰姐”,又似乎一愣,跟着就满脸笑容地说:“原来秋姐也在啊。”
一个妇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低沉中仿佛带着满腔的心事:“直王好。”
“见过直王。”另有两记女子声传了出来,听起来都象是年轻的少女。
“是香筠和思瑶啊。”直王招呼了一句,然后就跟胡若兰东扯西拉了起来,照旧例彼此胡乱调侃一番。
说笑了几句后,胡若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阿图招手道:“驸马好。”
因直王的乘马挡住了上前的位置,阿图于乌魔上拱手行礼:“兰姐。”
“让开、让开。”胡若兰乱挥着手把直王赶开,示意阿图上前来,等乌魔的马头凑到窗前之后,微笑着说:“驸马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别闷在家里,成天都是读和赚钱的,年轻人就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
阿图唯唯诺诺道:“是、是,兰姐。”再往车厢里一瞧,便看到了适才出声的另外三人,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另外两名都是十七、八的少女。
“来。兰姐给你介绍一下。”胡若兰道,便指着那位妇人说:“这是秋姐。”
秋姐?这算是个什么介绍,连姓都没讲。不过阿图情知其中必有古怪,也不多问,只是简单的拱手道:“秋姐。”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到现在,秋姐一直都是副愁苦之色,此时强作欢颜地笑了一下,微微点头道:“驸马好。”
接着,胡若兰就开始介绍那两名年轻的女子,说坐在内侧的那位着绿衫的是秋姐的女儿,叫胡香筠。坐在外侧的着杏黄色衫的女子叫黄思瑶,乃是她自己的女儿。
“驸马好。”两名少女欠身招呼。
胡香筠有点那种多愁善感的闺阁女子味道,两道黛眉长而弯,时刻都象是皱着的。黄思瑶却似乎比较开朗,笑起来的时候明显地带着种欢畅感。
“两位小姐好。”阿图点头回了个礼后便退了开去,把说话的位置还给直王。
再过一会,直王和胡若兰也扯得差不多了,大家挥手而别,车队陆续启动,向前驰去。
等马车跑得稍远,阿图问道:“直王,那个秋姐是谁?”
直王遥望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地说:“胡冀湘的夫人李月秋。”
原来是胡冀湘的老婆和女儿,阿图感叹道:“兰姐和她夫君黄冠庭真够义气,一个在朝堂上为胡冀湘说话,一个带着他家人出来散心。”
“是吗?”直王露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接着向着身后一招手,一行马队继续出发前去一品阁。
一品阁的山脚下,神龟阿寿照旧是带着一帮轻衫罗裙的红衣侍女等在了山门处,随行的军士和仆从被人领着去村子里吃饭和歇息,直王带着一帮弟兄们走山道上温泉。
※※※
窗外仍然是那一片赤红的晚霞,漫山红叶铺在层层山峦上,染出令人心悸的色彩。
红色的楼阁在高处稍远的丛林里探出尖尖的阁顶,暗红的院墙是在风吹林梢间偶尔露出一小片红。
一只白色的大鸟忽然从楼顶的某处站起身来,振了几下翅膀却不飞走,单只脚立在斜檐上摆了个玉鸟临风的造型,另一只脚则经久不落。少顷,楼顶上又多站了只鸟出来,不过它可没什么耐性,翅膀一扑腾就向天上飞去。飞走的多半是个妹妹鸟,前鸟见了,赶紧振开了双翅,尾随而去。
这是阿图第三次来一品阁,前两次的经历当然是令人想起就血脉膨胀,可即便是如此,也就是偶尔想想而已,并没有将这种神往化为一次又一次的行动。
“来。得美,我等敬你一杯。”
杨文元的一句话将他的目光从飞鸟身上拉了回来,阿图回头一看,一桌人都举起了杯子,笑眯眯地等着跟他碰杯。
和每人逐一碰杯后,阿图干了这杯酒,大家也都一同喝了。
杨文元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说:“若不是得美,哥哥我这次就完了,十多万贯钱也不知能剩个几万,更莫说现在还能赚钱。”
阿图在九月份股市与债市最高点让他们赶紧卖,一伙人是从善如流,将手中的货统统放掉。十月最低靡的时候,阿图又让他们在低位买进,如今价格又已经比他们的买入价涨了两、三成左右。
“就是。”赵瑜端起已被侍女加满了的酒杯,道:“得美。知道你是千倍不醉,所以我要单独和你干上一杯。”
阿图爽快地跟他喝了,接着每人都分别跟他喝了第二杯,连根本就没买卖股票、债券的唐棣也凑了一轮热闹。
喝完了第二杯,杨文元站起身来,从包房靠墙的一张条桌上取来一个长匣子,走到阿图身前道:“得美。兄弟们都知道你是义气人,做事不图报答,可咱们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幅画是一个官儿托我办事送的,大伙们看了都觉得满意,也按着它的估价凑了份子给我,你就收着,只当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
阿图吃了一惊,赶紧站起身来推辞道:“杨兄,各位兄弟,些许小劳何足挂齿,如此做来岂不是把小弟当成了外人?”
杨文元把脸一扁,不悦道:“得美,你是忠厚之人,不知道京都的规矩。如寻常些的小往来,朋友间彼此效劳那是应该的,但凡牵扯于职位和钱财之类的事宜,即便是兄弟们也都得算清楚了,大家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直王也在一旁劝道:“守之所言才是正理,得美你就收下吧,否则大伙心里也不安宁。”
“守之”乃是杨文元的字号。跟着,在座的赵瑜、杨文隽、王益之、黄家齐、司马明、韦勖一起开口相劝,其意拳拳,与此事并不相干的唐棣、安可为和禚发续则笑着看在一旁。安可为是前太尉安道寒的幼子,安小艺的弟弟,今年二十四岁,在兵部军务司任一九品小官。禚发续是杨文元外宅禚玉堂的堂兄,在东美洲公司京都分号任职副行理。
阿图推辞不过,只得伸出双手去接杨文元手中之画,难为情地说:“兄长们的美意真是令小弟汗颜,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就对了。”杨文元笑口大开,将画往他手中一放道:“得美乃风雅之士,正配得上此物,打开瞧瞧,看喜欢不?”
“哎。”阿图应了一声,走去杨文元先前取画的那张条桌,两名伺候着的侍女赶紧将条桌上的杂物移开。
匣子开启,里面装着一副卷轴,取将出来放于桌面,解开丝线,将画慢慢地摊开。雪皑皑,雾茫茫,云漫漫,千里雄浑,天地苍茫,一人一骑欲渡雪岭关山……
阿图几乎要把一口血喷将出来,这正是屈闲所画的范宽赝品——《关山雪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