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申时未至,新的如意男府门前已经人头簇拥,静候吉时。
天公作美,和风熙日,阳光照在门头上盖着红绸的牌匾,让匾下垂吊着的大红绣球份外惹眼。
这所宅子的旧主钱丝商只是个平民,虽然有点钱,但无甚地位。堂堂大宅的门头只是两间宽,上覆黑瓦,门扇涂以黑漆,黑漆铁门环。不象邻居唐府的御赐宅邸,门头四间阔,覆绿琉璃瓦,蓝门扉,五横六纵金色泡头门钉,兽面衔绿漆锡环,巍峨森严。
阿图曾站在屋顶上瞧过,觉得按园内格局来说,隔离唐府比己家颇有不如,但就门头而言,自己的府门和别人一比是尽显寒酸。虽深感不忿,但又没功夫来改换,只得临时让劳勤买了对石狮子放在门口添点气势。可即便是这样,仍然还是觉得土不拉叽的,便背对着邻家而立,眼不见为净。
“吉时到。”
随着马沛一声高呼,请来的锣鼓班子应声吹打起来,阿晃和阿茂放响鞭炮。阿图头戴金珠冠,身裹白锦袍,腰缠镶玉带,与清一色着绫罗红装的五名老婆手中合牵着一条绸带,只轻轻的一拉,红布落下,露出了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如意男府”,正是傅恒那龙飞凤舞的手笔。
一干来宾随即上前拱手而贺,阿图与老婆们一一还礼。宾客看起来似乎不少,可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屈闲、阿砸、花泽雪、刘妍与金韶夫妇、颜明真、大嘴李这帮护卫以及船上的船员们,然后是西邻唐府遣来贺喜的裴先生、东邻铁器商刘员外、街面上的致休官宦王老爷、粮油商张员外、布商杨掌柜,再就是阿公阿婆、贵哥祥嫂、阿毛小弟等等里巷街坊,最后则是两名不请自来的客人:长乐和水墨。
尽管这几日有不少人送来了贺礼,但阿图尚没时间去回拜,所以也就不能说是已攀上了交情,冒冒然地去请人来出席开府,似乎不妥;其次,他觉得自己初来京都,和谁都不熟。京都水深,条条道道很多,自己胡乱地去请人来观礼,兴许就是种失礼;其三,开府仪式实际上是周六喜事的预演,用来考察一下这帮新仆佣能不能办好一场婚宴,也不是那么地重要。综上所述,开府仪式也就马马虎虎地办了。
开府不可无人观礼,因此他就让家人四下通告街坊,喊人来免费吃喝。又派阿晃去船上宣布,说不管是谁,哪怕是奴民也好,只要备上薄礼,便可入得府内海吃一顿,还有红包可领。因此牵晃、蛎蛴民、房风、渡岛薰、阿布等人每人都或送几斤香油,或送一小坛米酒,或送一筐果子,或提两只活鸡前来恭贺他乔迁开府之喜了。
门外揭牌仪式告落,将宾客门引入府内宴席之上。十八桌流水宴摆满了花厅与厢房,先上糕点与果品,让来客喝茶聊天。为了营造气氛,劳勤还从外面请来个戏班子,在二院中搭了个台子,鞭炮一响就开始不停地唱。大厨也是自府外的酒楼请来的,一共四位,还附带十几名帮厨与上菜的小妹。
四时,酒席大开。仆佣们端上盘碟,将各种山珍海味摆得满桌,席中还不停的撤下冷了的盘碟,换上新的菜肴,每桌都上足了冷热二十四道菜。酒水敞开供应,堂内摆上了大酒桶,只管拿着壶去加,米酒、水酒、烈酒、花雕、葡萄酒随你喜欢。
长乐穿了一身男装,混在了主桌上坐下,与傅恒、屈闲等人同席,而不是去厢房那边的女宾桌。府内的人到如今是没有不认识她的,只得请她做了主客位,傅恒坐了主人位,屈闲坐了次客位,阿图这个主人坐在傅恒正对面的席位上陪客。
长乐跑来这边的原因阿图是知道的,那就是所有的老婆都不待见她,她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又见她坐在傅恒的身旁,席间一口一个“世叔”喊得亲热,傅恒微笑着与她聊得挺融洽,心中纳闷:这个公主倒也放得下身段,这个岳父倒也不讨厌她。
酒过七、八轮后,只听得堂外了声呐喊,走到花厅门口一看,一名青衫年轻人正杀猪般叫着被图辉倒拖出去。阿图招来前手藏一问,方知是名闻访混在了街坊中入得府内,正躲在茅厕里做着访闻记录,被名街坊阿公揭。
随即就见那名阿公跟着走出来,口里骂骂咧咧:“涩屁沟儿,那么多纸,问他要张都不给。”
今日开府之前,一些报馆的闻访就来了,却为前手藏、前田切和图辉带着几名家人拦在外围不给放入。没想到,这些闻访也真有办法,装成街坊混了进来。
混到别人家里去采集**,为人所不耻,也定是那种八卦小报馆才干得出来的事。大伙围观了一阵后也就笑着回去堂中坐下,继续吃喝。刚坐下没多久,劳勤就来到阿图身边耳语了几句。阿图听了,便对着同桌人告罪一声,离席赶去大门。
台阶上站着三人,其中一人是名高瘦的和尚,一身灰色僧衣,乃是出雲国的行人司少尹尘矶。另一人是名清秀的绿衫少女,便是花想容身边那个伶牙俐齿的未晴。第三人是个灰扑扑的中年人,这个就不认识了。
看来花想容等不及了,尘矶就是她和阿图说过要派来京都递交国书的人。阿图快走几步,抱拳道:“少尹,未晴姑娘,这位是……”
三人与他回礼:“见过如意男。”接着,尘矶介绍中年人道:“这位是鄙国行人馆馆主邹维。”
早在文宗时代,朝廷就在雨花台附近划了一大片土地出来,专门无偿供给诸侯国建造行人馆。行人馆常驻诸侯国人员,其馆主代表国主与皇家和朝廷进行沟通。虽然朝廷有此雅意,但诸侯国未必有相应的财力,在京都维持一套院馆、派驻个几人,加上其它的开销,一年没有几千贯是不成的。所以大宋的二百多家诸侯中只有半数在京都设有行人馆,且有不少是数国合用一套院馆,以节省开支。
出雲国属于中等诸侯国,刨去附庸封地的收入,一年岁入约为一百五十万贯,不难在京都维持一个稍微体面点的行人馆。
尘矶介绍完邹维,后者就将一个大红的帖子递了上来,说是行人馆的贺礼。阿图笑着收下,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带着三人走去后院。
阿图以前给别人所留的都是原来那个小院的地址,搬家后便还是将张妈暂时留在了那里,就是怕万一有人来寻可以指点他们前来新府,有信也可以收一下。问问尘矶,他们正是先去了那个小院,经张妈告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来到五进院,拐去右手的东主院正房,进了一楼西侧靠边的一扇门,便来到了书房。
房中按南北朝向摆着张书案,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还有一个铜制的狮子镇纸。书案之后有张转椅,椅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书案东侧靠墙是一排书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西侧靠墙则摆着四张圈椅,两两间有个茶几。
三人坐下后,婢女上茶。
阿图的第一句话自然是问候一声:“国主安好?”
刚说完就见未晴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头上,心下微觉汗颜。其实他有好几顶银冠,可金冠就花想容所送的那么一顶,这是因为明珠金冠不是他这个男爵的品秩能戴的,戴着属僭越。但他今日想要威风,所以也就小小地违制了一次。
“好。”尘矶与邹维齐声拱手答道。
阿图也不再多话,直接问花想容是不是急着要递交国书给理藩院。
尘矶答道:“贫僧乃是昨日方才抵达京都,今日就前来拜会爵爷。国主虽有国书交托贫僧,但却嘱咐要事先谋划妥当。因此,贫僧尚需筹备,然后见机行事。”
花想容和阿图说过,选尘矶为使的原因之一是其师傅雪舟乃是理藩院的僧都。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尘矶的这种身份正好是恰恰用得上。
大宋的体制是,诸侯国是皇家分封的领主,属理藩院管理,所以具体处理出雲国事务的便是皇家与理藩院,和内阁朝廷的关系不大。但就另一方面来说,诸侯国事务又牵扯万千,稍微处理不好就难免牵一而动全身,象退回封国这种大事皇帝也不可能不征求内阁的意见。
尘矶说完便对着邹维一点头,后者就将一个信封递到了阿图的桌子上。阿图从信封里抽出张纸来一看,原来是份国书的副本。粗粗浏览一遍,其上大致说花想容自忖无治国之才,恐有负皇室分封之本意,又思慕故土,因此愿意退回封国,迁居京都,并祈求皇家能赐还国姓,收归宗族。
阿图看了两遍,思索一阵,嘿嘿地笑问道:“谁给国主出的这个‘赐还国姓,收归宗族’的主意?”
尘矶与邹维见他明白了,相顾一笑。尘矶答道:“国主天纵英才,乃是自己寻思到的。”
这封国书有两层意思:其一就是退还封国;其二就是祈求赐还国姓,收归宗族。可以说第二层意思隐约又是第一层的条件,即是皇家收回封国可以,但得赐还国姓,收归宗族。
出雲国乃是伯国,按花想容国主的身份,若是退回了封国,认祖归宗后,皇家至少得封她个公主吧。按皇家的分封体制,公主可以封国,那么过几年后,是不是再将其分封出去?若是如此,那么花想容只是换了个地方去做国主,虽然新的封国不可能有出雲国那么大。
当然,这其中有很多的变数,即是花想容认祖归宗也不一定能受封公主,或者只能封郡主,又或者皇室虽授公主称号却不分封。但既然有了这么多的变数,皇家就一定要慎重考虑了。
其次,这次退回封国主要是为了吓唬那些豪臣们,除非万不得已,花想容也不希望彼此一拍两散。可那些豪臣们会自己去暗中权衡,既然有上述那种可能,他们也就又多了一层顾虑。
从她来回一百八十里迎自己的坚韧,和这次递国书上所表现出来的狠劲与聪明,阿图觉得这个花国主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大家再说一些细节后,尘矶与邹维就要告辞,说今日是如意男开府的日子,讲了这么久的话已经很叨唠了。又说国主的意思是让未晴暂于他府上借居,作为双方的联络人,具体事情她都清楚,阿图有何疑问尽可问她。
阿图可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于是让婢女引着未晴前去客房安顿,安顿好再带去厢房的女宾桌。自己则拉着两人前去二院赴宴,并吩咐厨房另开一桌素席给尘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