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文中信的声色也缓和了下来,“既是报了官,我当然是要彻查了,你们两派在那码头斗来斗去,不光是你们自己吃亏,更影响了水岸人家,听说因打架,你们都误伤了两个无辜百姓,却让他们的妻儿找谁说理去?”
“我!……”那史云龙一挺腰杆,想要说什么,看到文中信的面庞,又软了下去。
“今日是私宴,这公事还是留到公堂上说罢。”文中信转了脸色,又变得和蔼起来,走到安小楼身旁,接过自己的孙子,抱在怀里逗弄起来。
安小楼站在一旁,大略也有些明白了,这史家的手下跟鲁家的手下不但有生意上的竞争,还有地盘上的争夺,上一次打架想必都是吃了亏的,感情今天拉自己来做人情了。
“安兄弟!”史云龙拉了拉安小楼,“今日宴后,你且随我去个地方吧。”
安小楼想,这又是唱的哪出呢,不过不管他要做什么,且先冷眼旁观吧,遂点了点头。
“启禀老爷,一切准备妥当,吉时已到,还请老爷和孙少爷入席。”就在这尴尬时分,文府一个下人匆匆来报,于是文中信呵呵笑着说道:“今日是开心的日子,我们暂且忘却那些俗务,老史,安兄弟,你们一定要在我这里吃饱喝好,不醉无归!”
“好,不醉无归!”安小楼大声道,他也已经很久没有痛快的喝过酒了。
酒宴被很是贴心的分了官民两边,一边方便同僚沟通,另一边方便士绅交流,安小楼和史云龙自然是在民之一列了,他从不知道,原来在这大夏王朝,商贾的地位是如此低下,即便像史云龙和鲁知秋这样的富豪,也只能坐在下首,那些得坐高位的,全是士子绅士,而那些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士绅们,更是对史云龙之流都不拿正眼瞧一瞧。
“这世上的财富不都是这些辛苦打拼的商人和那些拼命做工的工人赚出来的么?这些穿的人模狗样的士绅们还不是被商人工人们养起来的,凭什么那些他们就要位高一等?”安小楼身为一个现代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一种阶级观念了,心中不由得替商人们愤愤不平起来,暗自发狠,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让这世上的商人们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宴席进行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安小楼耳边充斥着各种恭维拍马声,实在是听的厌了,就在他百无聊赖数手指头玩时,对面那列酒桌上就站出一个人来,满面红光,应该是喝到兴奋了。
“今儿个是文大人的孙子庆生,我们得来点锦上添花的玩意!我建议,大家来个诗词接龙如何?看谁能逗得文少爷笑!”
此言一出即可便引起了众人的响应,响应的也都是些读书做官的,那些素日埋头于生意俗物中的人,自是不精通此道了,因此安小楼他们这一排三张桌子,仅是稀稀拉拉几个人响应,多数都是跟着起哄的。
“哎!”文中信道,“他一个小孩子,怎撑得住这许多长辈们的好意,看折杀了他,你们要斗诗便斗,不许拿着我孙子做由头!”说罢拂须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皆知这是文大人在客套,于是纷纷说哪里哪里,这时那打头的人便说了:“我们今日便从咏物诗开始!那么老夫不才,献丑了。”
这人环顾四周,但见这摆宴席的地方翠竹悠悠,便即兴道:“玉管观天地!”
“好诗!”这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话音还未落,便引的声声叫好,安小楼听的是直想吐,诗么,连他这不通诗词韵律的人都知道,太一般了,就算是不错,也值不得这么多的叫好,但见那些叫好的人,俱是一些官绅士子,一个个交头接耳,似乎硬是要把这区区五个字给批出五百字的赏析来。
“史老爷,这人是谁啊这么臭屁?”安小楼终于忍不住向旁边一脸茫然的史云龙问道。
“他你都不知道?这可是苏州一肥,盐运使刘茂泉刘大人,外号刘大脑袋。”史云龙附耳道。
“哦!”安小楼忍住笑,拿眼打量着那刘大脑袋,脑袋够大,肚子也够大,那官服穿在身上,上边窄小下边翘起,整个身子只能看得到一个大肚皮,史云龙虽然也是胖乎乎的,但是却没他这样出色的肚皮。
“你别看他这样,五年前到苏州来的时候,可是精瘦精瘦的一个人,风流倜傥,迷倒了多少青楼女子,唉,结果做了几年盐运使,就成这样了。”史云龙叹道。
安小楼眯眯眼,心里想那人肚子里得装多少民膏才能肥成这样啊。
“过奖过奖,下面是哪位啊?”那刘茂泉谦虚的笑了笑,环顾一下,问道。
“那就由小可来吧。”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却正是那位外表看来一表人才的贾连生。
“哦哦,原来是贾公子,快请!”刘茂泉急急说道。
“刘大人说的是玉管观天地,我接的下一句诗便是交结有兰梅!”贾连生习惯性的一手拿扇子画圈,一边拗着脑袋,拗过去,拗过去直到拗不过去。
“好!”这一次的掌声欢呼声竟是比那刘茂泉还要大些,就连那刘大脑袋也起劲的喝彩着,安小楼偷偷向人群中望了一眼,只见文中信一直保持一个微微笑的神态,既不赞扬,也不贬低,真是老滑头一个,再一看,唐尔正正坐在对面的末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来还在为如烟的事情犯愁,也不知道他是否晓得眼前这贾连生便是那个想要包养如烟的公子哥。
那贾连生得了众人喝彩,假作谦虚的客套了一下,也便坐下了,他坐下以后,便再无人肯出来接下一句,原本的五言绝句,经到第二句便结束了。
“明明还没完啊!”安小楼自言自语道。
“我的兄弟唉,你知道啥啊,这人一出面,谁还好接下一句?接的差了,遭耻笑,接的好了,那贾连生脸上还挂得住么?得罪了贾连生便是得罪了户部尚书,谁会做这傻子。”史云龙咕哝道。
“没想到你个文盲对这官场上的事门儿清啊!”安小楼不由得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
“咳咳,必须清楚啊,你要知道,我们这些经商的,哪个衙门的尊神都不敢得罪……”史云龙老脸红了一下,尴尬道。
“如此,便无人接的下来了么?”这个时候文中信笑眯眯的发话了,眼睛不住的往安小楼身上瞟。
看我,看我,再看把你吃掉。安小楼恶狠狠的想,这老小子没准打我主意呢。
“大人,下官有两句要接!”这时,一个年轻体长,留着一撇小胡子,乍一看似是中年,再一看其实还是年轻人的人站了起来,不是唐尔正还能是谁?
“尔正?好!”文中信笑了笑,目中全是鼓励之色,“有何佳句不妨吟诵出来,须知百花齐放才是春哪!”
“方才两位大人的诗句分别是:玉管观天地,交节有兰梅,这两句端的是好句子!”唐尔正站起身,走到中央过道,习惯性的踱着步,先是恭维一番,然后说道:“在下接便接两句,分别是:万仞雄姿立,千条翠羽飞。”
人群中先是沉默一下,众人纷纷交首接耳,只见那文中信脸上一阵喜色洋溢着,忍都忍不住,终于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一个万仞雄姿立,千条翠羽飞!尔正你胸有天地,由此可见,若是向着那堂皇大道走,必定前途无量!”
众人原本觉得好,好是好,却无人敢叫好,这前头两个,谁都不愿得罪,现在眼见这苏州知府都开口这么说了,也便纷纷附和,交口称赞起来。
唐尔正知道文中信话里有话,面色微红,抱拳道:“学生惭愧!惭愧!”
“可还有人接的下去?”文中信拂须道。
文中信目中的赞许之意让众多的人都望而却步,别说在这苏州城里,唐尔正若称第二才子,别无人敢作第一,即便是有人,此刻怕也不好强出头。
那贾连生面色一阵阵的变化,到底是少年心性,挂不住脸,忽地站起来道:“在下还有一句,不知唐兄可接否?”
安小楼嗅了嗅空气中,一股子火药味,回头对史云龙道:“要打起来了。”
“嘿嘿,打吧,他们掐死掐残了,我们老百姓才过的快活。”史云龙一声坏笑,安小楼深望他一眼,总觉得他好像是吃了官府莫大的亏一般。
“哦?”文中信似是很开心,“如此甚好,那么贾贤侄请接下一句。”
须知唐尔正那一句已是十分惊艳脱俗之句,既表达了清竹的高洁,又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一语双关,乃是佳品,要想接好这句,须有极大的文采,方能避免狗尾续貂,这贾连生纵是有才,也不免要沉吟斟酌一番。
只见他在场中踱了几步,想了想,那眉头时而发散,时而深锁,脸上一时惊喜,一时又丧气,不住的点头又不住的摇头,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惊喜大叫道:“有了,有了有了有了!”一连四句有了,委实是让众人吃惊不已。
“这首诗前四句是这般:玉管观天地,交结有兰梅。万仞雄姿立,千条翠羽飞。我这后两句是:立身皆有节,雨雪不摧眉!”
安小楼听着看着,心里也觉得这是好句子了,难得他一个纨绔子弟,也能有这般才华,而非一肚子男盗女娼了。
“呵呵,贾贤侄果然好文采,不错不错!”文中信颔首认可,句子是好句子,人是官少爷,知府都点头了,众人岂能不连声附和,于是场上又是一派较好声。
“咦?”这时人群中有人轻声诧异,“还差两句,却不知这最后两句谁人能接?”
“对啊,前六句都是很妙的句子,当有人把这最后两句续上才行!”这些人也不知道是谁,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唉,唐大才子和贾公子的佳句,谁能接的上来啊!”这时有另一个苍老声音叹息道,“绝句,绝句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