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的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界。
在国内商业氛围中生意能做到一定地步的,和官方总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处是能得到行政资源青睐的集团大多都走上了一条飞速发展的快车道,但弊端也显而易见,政治上的靠山不给力,经济上是要吃大亏的。尤其是对于向刘氏集团这样已经习惯了从财政口袋里大把大把掏钱的户口。
纠纷到了现在基本上已经基本落幕,梦想公司是毫无疑问的胜利者。老牌的刘家制药被生机勃勃的新秀斩落马下,目前只是在苟延馋喘罢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受此影响日进斗金的刘家房地产事业顺势被暴露出众多丑闻。拖欠民工工资,工程质量检测的官司一场接一场,大有不把刘家搞垮誓不罢休的意味。这幕后闪烁着众多的影子,房地产这块美味又好消化的蛋糕总是会引得无数人垂涎。
外患其实并不可怕。以刘家雄厚的后备资金,缓过起来处理这些事不难,虽然可能会元气大伤,但即使财富值缩水一大半最多是从福布斯榜上掉下来罢了,生活照样可以锦衣玉食。
可怕的是内忧。大厦将倾,人心散乱的先兆已经出现。
死了四十多人的惨案让刘家的众位儿郎内心凄然,但家主迟迟抓不到凶手更让他们失望。甚至有想趁着机会浑水摸鱼的有心人已经放出了许多家主排斥异己的流言。
这个世界上没有笨人,刘云飞手段在纯熟,总是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大概是被有心人找到了。不过传言目前还不算剧烈,处于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如同暗夜里的丛林中悄然隐藏的毒蛇,等待着一击毙命的出手契机。
哦,对了。让刘云飞的焦头烂额还有一件事情。
当得知大女儿对女儿动手的时候,他是暴跳如雷的。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又在纸上反反复复写了不下百遍。
不得不是个悲剧,但在豪门大院里这种悲剧是很稀松平常的存在。连开创一代盛世的太宗李世民都是在宣武门踩着哥哥弟弟的脑袋上位的,他刘云飞遇到的这些个事其实也不算什么。
夜幕降临的时候刘云飞出了书房门,步履沉重。灯光下的落地镜里清晰可见的那张脸,充斥着夕阳一般的神色,眼神不可抑制的浑浊疲惫,鬓角悄然多出了几缕银丝。
已经快五十岁就要当外公的人了,骨子里其实还是深受传统的家和万事兴观念影响。
他无能为力。
大女儿刘淑柔找了个好丈夫,有个好公公。他不可能因为家丑向那位站在食物链最层的国字辈领导亲家置气,更何况他还指望那位向来不近人情的亲家能在关键时刻拉刘家一把。只好抱着不怎么纯洁的目的安慰女儿,以情动人顺便从孟尘这里看能不能争取到能让刘家绵延下去的契机。
他不只是女儿的父亲,他还是一个传承上百年家族的掌舵人,它更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正因为荣耀过,所以才会对那即将逝去的光环恋恋不舍。低头不会让他产生人格上的窘迫,只是作为战略方针上的韬光养晦。
想要不顾一切的再搏一把,如同燃至尽头却依旧不甘心而奋力跳动的烛焰。
刘云飞在电话中把地定在了刘淑妍先前居住的别墅,总归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屈指数来刘淑妍在这里度过了十五个春秋,离开这里也仅仅不过满月。物是人非带来的些许心理效应总归是谈判时一微弱的优势。
穷途末路的刘云飞已经机关算尽。
孟尘到了家里,见到刘淑妍的时候,她脸上的丝巾有些湿润。
孟尘没有多话,直接拉着她的手出门上车,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行驶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握着。男人火热的胸膛和温暖的大手一直都是安慰女人的利器。
到了地的时候,刘淑妍平静下来了。反手挽住孟尘的胳膊大步走进这个熟悉的家门。刚进门刘家的保安传来一阵整齐的吸气声,很是惊骇的看着满脸疤痕的女人。
她丢掉了一直蒙在脸上的丝巾,同时丢掉了过去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幻想。
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汉字实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一个谈字,细细的咀嚼一番,左边是个言字旁,右边两团火,很形象很贴切的暗示着此时的气氛。沧海桑田之后两个男人再次坐在一起,内心都是一团被岁月沉淀的不动声色却也熊熊燃烧的火焰。
刘云飞慢条斯理的斜倚在沙发上抽着烟,见到孟尘进门也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的头。待到刘淑妍进门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狰狞恐怖的疤痕,刘云飞眼神中几丝歉疚和愤怒之色一闪即逝。
“妍,过这来坐。”
“我不习惯烟味。”
刘淑妍找了个司空见惯的借口,平静地坐在孟尘身边,眼神没有半分恍惚,如同走上刑场也丝毫没有屈服的女战士般坚毅。
男孩成长的步伐是伴随着猩红的鲜血与无尽的汗水,女孩成长的步伐大多是伴随着汹涌的泪水。当刘淑妍得知凶手是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她哭得泪如雨下,等到擦干眼泪的时候,对刘家所有的感情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心里的寒意将流过的泪水冻成一块厚厚的坚冰,把心脏严严实实地封存在里面。
孟尘面无表情,三人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刘云飞朝着女儿歉意地挤出个像时候那样宠溺的笑容,只不过那个在刘淑妍记忆中定格的曾经笑容已经被时光变了摸样。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苍老的脸上挤出的那个笑容饱含着皱纹的功劳。
刘云飞把烟掐灭,颤抖着双手想要摸摸女儿的脑袋,见到女儿躲避,眼神黯然地缩回了手。喉结咕噜了几下,很是心疼地问道,“妍,疼吗?”
“不疼。”
刘云飞嘴唇踟蹰片刻,什么都没出来。从带着疤痕脸上那颗冰山一般的眼眸里,他已经明白了女儿再也不是那个时候生病了会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儿了。
“找我有什么事?”孟尘没有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做为胜利者高姿态,如同一个温文和蔼的老师在循循善诱为学生解答疑惑。
刘云飞眼神恍惚。他清晰地回忆起脑海中某个被尘封已久的片段。十几年前尚还稚嫩青涩的自己主管的那笔风险投资失败,让公司遭受了巨大损失。当他怀着沮丧的忐忑心情去总裁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也是这样,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口吻。
刘云飞很快回过神来。
“妍,爸爸专门托人从老家给你带来那家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在厨房放着。”
刘淑妍看了孟尘一眼,在后者肯定的眼神中起身,给两个男人腾出谈话的余地。但却并没有去厨房,朝着自己先前所住的房间走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住了。
刘云飞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间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你和妍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春天。”孟尘毫不犹豫。
“呵呵,刘家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年的春天,不过无论如何,我会为你们准备一份大礼的。”
“不需要。”
“尘,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孟尘头,这没必要隐瞒。
“你父亲跟你过我和他的故事吗?”
孟尘没有话,他倒是真想听听刘云飞口中的故事版本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父亲很优秀,比我强多了,不过比起现在的你来还有差距。那是他是个一穷二白的留学生,才华横溢傲气凌人,大学还没毕业就收到了众多世界五百强的邀请函。那个时候一门心思自主创业的他全部扔了。”
“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年轻人想在异地他乡白手起家,困难程度不是一般的大,纵然他努力十分,公司也只是半死不活的撑着。可是他最大的资本就是有一个好妻子。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陷入回忆的刘云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那个时候的刘家,经历了王朝更替之后百废待兴,家族内乱,义父带着我和芸脱离了家族。这是悲剧的起源,她在大学校园认识了你父亲。你父亲创业之后整天愁眉不展,他打死也想不到挖到的第一桶金其实是自己妻子的馈赠。那是芸的嫁妆,芸为了照顾你那豪气干云的父亲的脸面,把她那份丰盛的嫁妆兑现,托人买下了你父亲的公司。”
孟尘愣住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你父亲确实是个人才,抓住了契机飞速发展,打拼出了那么大一份家业。我是他的学生,他对我这位妻弟想必是很上心的,手把手教我各种手段。
“但其实你父亲他不知道,我恨他,恨入骨髓。每个周末的聚餐是我最痛苦的时光,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我还得装出一副幸福的表情。”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策划了他的车祸,我一手主导了公司的覆灭,在芸的饭菜里下了药,那种药足以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变成白痴。但是我没有想到,芸居然死了。”
到这里,刘云飞戛然而止。
“就算我得到整个世界,却拿什么来挽回我的爱人?这些年我自责痛苦,把全部心思放在家族事务上。尘,你看看,看看现在,我是遭报应了吧。女儿反目,族人离心,可是我不后悔,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那样做,因为爱。”
烟燃到了尽头,红烬将手上烫出了一个疤痕,刘云飞仿佛根本没有感觉似的,激动的喊着,声音越来越大。“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想更多。我只是要求你再给刘家一个机会,只要再有一个机会刘家就不会消亡。这份家业,我是要留给妍的!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还请你成全!”
刘淑妍从房间中走了出来,看了看父亲,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要。”语气坚定而执拗,尽管泪水在通红的眼眶中打着转。
孟尘了根烟,从口袋中掏出纸和笔,写下一句话。
他写很认真,如同当年在办公室里写给那个失败之后懊丧无比的刘云飞。
“问心无愧否?”
然后拉起刘淑妍,头也不回的出了大门。
刘云飞瘫坐在沙发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那五个字,脑海中诡异地时空错乱的感觉。这短短五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让他内心最后一道防线溃不成军。
这天晚上。
刘淑柔在家和父亲面对面谈了两个时,父亲走后给公公打电话要求伸手捞刘家一把。被婉拒。动了胎气的刘淑柔被紧急送往医院,临盆手术之时出现大出血。
保住了孩子,自己黯然离世。
刘云飞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公司破产。不知去处。
京城市下起了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铺天盖地的雪花埋葬了这座城市逝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