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雪儿觉得,心跳的频率正在愈来愈急促,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压抑起来。
从一开始,她的目光就始终定定地投向台下,凝视着撒迦那线条冷锐的脸庞,整个人仿若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久久无法言语。
他脸上的刀痕,永远是新创重叠着旧伤,斑驳纵横,难以平复。在这黑发年轻人站立的时候,远远望去你会感觉到自己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坚韧挺拔的铁碑。
只身刺杀巴帝国近十名高级将领的彪炳战功,早已如春风掠地般流传在摩利亚国内。不仅是军中,就连民间,亦有无数民众在口口相传着他的名字。
这是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而撒迦,无疑就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帝国军人中,最为耀眼的一颗新星。
观礼台上分为左右两侧席位,女眷席中绝大多数的豪门名媛都在矜持而含蓄地盈动秋波,于涩赧窥向撒迦的同时,努力展现着自身最为完美动人的一面。
吸引她们的,并不是什么军功战绩。如今的皇帝陛下与撒迦之间的微妙关系,才是最令人心动的关键所在。
薇雪儿身边的玫琳,却自始至终没看过台下一眼。她那张娇俏的面容上仿佛笼罩了难以融化的寒霜,只是在偶尔望向男宾席位某处的时候,神色间才会略有异样波动。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澄澈眼波,北方枢机主教加洛沙身后恭立的那名金发青年偏过头来,太阳神般英俊出尘的脸庞上绽现了一抹温文笑意。
劳南多的义子雷奥佛列,正是由于教廷高层的高调介入,而得以逃脱那场血腥的大清洗。鉴于普罗里迪斯在与教廷使者接触时所表现出的毫无异议的顺从态度,身份尊荣无比的北方枢机主教才会史无前例地出现在一国之君的加冕仪式上。
这已经是千百年以来光明教会所给予一个国家的最高荣耀,投桃报李的道理,似乎就连这些虔诚而孤高的侍神者也会懂。
“在所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里面,塞基城守战无疑是其中历时最长,同时也是最为惨烈的。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位参将,他就是第五军团第三师团长马蒂斯。”普罗里迪斯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身边几名近卫的魔力振波下扩散开来,清晰传入了广场上每个人的耳中。
“一条修筑了六年的防线,换回的是将近七万名巴帝人的尸体!由于他对战争的敏锐嗅觉以及做出的相应举措,帝国在这场攻防战中的损失几乎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前第五军团军团长爱德希尔那愚昧到极点的调兵行为,使得马蒂斯参将所在的万人师团最后仅仅活下来了四十七名军士!防线,在数倍的敌军强攻下被迫回缩了。但直到战争结束,塞基城始终就像是钉子般死死钉在东部边疆的咽喉位置上,没有动摇过半分!令它深嵌入地表的力量,我想,是那只觉醒的鹰!”
“现在,这些无畏的勇士就站在这里,站在阿莫罗索大帝的面前。在缅怀死者的同时,我以摩利亚皇帝的名义,赐予他们应有的荣耀之名。”普罗里迪斯回身,温和地做了个手势,“英勇的将军,请您到前面来。”
观礼台的男宾席位间,一身戎装的马蒂斯平静地站起,缓步走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
普罗里迪斯从近卫手中的托盘里挑出三枚闪闪发亮的银星,亲手替换了马蒂斯右侧臂膀上的军衔,所有望着这一幕的高级将领尽皆悚然动容。
由参将直接晋升到上将,他还是摩利亚历史上的第一人。
“地位、荣耀、权力、财富......这些平常人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东西,从现在开始你已经全都拥有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珍惜么?”普罗里迪斯弯下腰,为马蒂斯佩上象征着军中最高荣誉的鹰眼勋章,随即抚平他胸襟上的褶皱,微不可闻地低语道。
马蒂斯仰起了脸庞,微笑着叹道:“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还能有今天,说不珍惜肯定是假的。可是我真的很怕,怕将来有一天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有老兄弟的鬼魂半夜找来。当年被我亲手掐死的那些家伙,到现在都还在等着有人偿命呢!”
普罗里迪斯直起腰身,淡淡地道:“原来有些东西,还是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我一直都在试图通过努力而将它们抹去,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在白费心机。”
“陛下,您说对了。”马蒂斯忽森然狞笑,双臂直抬而起,袖口之内激射出十数道乌芒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看台下的方阵里,那四十几名等待授勋的士兵同时摸出暗藏的短小机弩,自各个方位高高掠起,瞄向皇帝所在的方位!
一柄连鞘的窄剑自普罗里迪斯身侧斜刺挥出,轻盈挥动。它的运动轨迹直接而流畅,每次鞘体细微的颤动,都会不偏不倚地将一支棱芒乌黑的弩箭击落尘埃。当所有的威胁在瞬间被摧毁之后,剑作龙吟,倒卷而上。只是轻轻巧巧地两次挥动,马蒂斯的双臂便已齐肩卸落,直挺挺地坠在地上。
血光爆现之中,连眼皮未曾跳过半下的马蒂斯怔怔转过视线,望向台下。那里交错掠起的雪亮刀光早就归于黯淡,半空中仍有朵朵赤梅凄艳垂落,就连此际的天空,竟亦是血红色的!
“你......”他沙哑地开口,喉头忽哽,遽然间一口热血直喷出来!
方阵前列,撒迦轻拭着手中仍在微颤的斩马刃锋,年轻而冷峻的面容上隐现笑意:“马蒂斯叔叔,遭遇背叛的滋味,是不是有些不好受?”
他的脚边,倒着两具齐腰而断的残尸。周遭的地面上,亦是横七竖八地铺满了紧握着机弩的士兵尸骸。来自于塞基守军的偷袭方未成形,便已悉数被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皇家军士扼灭于无形。那些看上去柔弱娇俏的宫廷魔法师在疾射出道道魔法光束的刹那,明眸里闪动着的,是母狼般锐利残忍的光芒。
大变之下,整个帝国广场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各支军团中选出的精锐部队,他们迅疾围拢了广场边缘,并分出小股兵力渗入人群,从各方涌向观礼台,将其团团护在当中。
马蒂斯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视若未见,只是直直地凝视着撒迦,肩头创口喷涌而出的血液已将大半边躯体染得通红:“这真是个很大的惊喜,不知不觉,你已经懂得用心计了......”
普罗里迪斯身边的几名近卫似是意欲动作,却被他抬手制止:“不,别离的时刻,总是动人的。”
“阿鲁巴,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撒迦淡然掠了半兽人一眼,略略后仰腰身,猛然掷出了六尺长刀!
强大到恐怖的爆发力挟卷着斩马刀,于半空中怒吼出一道悍野的声浪。暗红的刀芒拖曳着长长的尾痕,闪电般掠上观礼台,凶狠地贯穿了马蒂斯的胸腔,带着他整个人一飞数丈有余,砰然跌落于地!
“这孩子,还是那么心狠手辣呢!”普罗里迪斯低声叹息,转首向着神容始终古井无波的枢机主教歉意地欠了欠身,后者微微颔首,报以平和笑容。
千万双目光的注视下,撒迦缓步走上高台,沿着一路喷洒的血迹,站定于马蒂斯身前:“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终点了,叔叔。”
马蒂斯费力地仰起头,口角边血沫横溢:“是啊,这么多年了,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迈向终点的最后途径。这样的结局,还真有点令人不甘心......”
“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一个人无力改变终点,但却能决定脚踏出的方向’。”撒迦冷笑,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它根本就是荒谬的?既然明知道会是同样的终点,又为什么要去选择另一条道路?难道这就是你为那些背叛行为寻找的理由?”
“其实我很清楚,这次偷袭成功的机率根本还不到一成。几年前的我,是万万不会采取这样莽撞的行动的。虽然早就已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但我还有着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你可以称它为‘懦弱’,只要能复仇,就算是做一条狗,我也是乐意的。”马蒂斯低低呛咳起来,身下汇聚的血泊已几近半指厚薄。
“知道么,那天在塞基城外见到你的时候,我的心欢喜得都快要爆裂开来。在那以前的每个晚上,我都会想着第二天偷偷潜回帝都找你,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就满足了。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这样做,因为那会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聆听着,广场上就只有寒风掠过的凄厉声息,以及,这名叛逆的军人在弥留之际的低语。
“撒迦啊,虽然你不是我的儿子,但我爱你疼你的心,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你的父亲。还记得巴帝人袭来的时候,如果你表现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胆小怯懦,我......还是宁愿你死了,就当是早就死在了边云,再也不抱半点指望。这个冷酷的世界,是容不下一个弱者的。幸好,你长大了,变得无情且嗜血,拥有着强大的实力,就像是我和所有边云人曾经希望的那样。”
“现在,复仇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在今天,无论能不能成功,我都必须尝试着去迎接男人的死亡方式。你的马蒂斯叔叔,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鬼,只不过,是有些厌倦了漫长的等待罢了。”马蒂斯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语声也慢慢微弱下去:“我是不是很自私呢?把这些沉重的东西都交给你去承受.......小时候的撒迦,是那么的善良,常常会躲起来一个人哭,有时候真像是个女孩子啊。不知道老大他们会更喜欢现在的你,还是那个纯真的小家伙?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得变成野兽才可以生存下去,半点也不明白......”
悄然间,一阵剧烈的抽搐蔓延了他的全身。这血性汉子茫然地瞪大了双眼,竭力想要抬起残缺的身躯,口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撒迦冷漠地掠了眼周遭如临大敌的几名近卫,静静地蹲下身。马蒂斯现出安详笑容,微不可闻地道:“我就要死了,以后这世上,就剩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啦!要学着照顾自己,心还要再狠些,好好地活下去。尽管,那有些孤独......”
骤然断折的语声,宛如一柄铁锤重重敲上撒迦的心底。他抬起手,抚上身前男子犹自大张的眼帘,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欲裂,脸上神情却始终没有丝毫异样,
“我早就说过,边云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意外。”普罗里迪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撒迦起身,行到高台边缘站定:“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他是他,我是我。”
“大胆!”旁侧的一名近卫怒喝出声,“和陛下说话,你居然还敢站着?!”
撒迦斜乜着他:“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和谁说话,轮不到任何人来教。不想死的话,滚一边去。”
那近卫怒极,堪堪踏上半步,却被普罗里迪斯微笑着阻止:“即使我现在的身份不同,撒迦也可以不必遵守什么礼节。因为他是我的家人,无可替代的家人。”
撒迦的视线掠过他身后垂持着窄剑的法丝亚,淡淡地道:“你与家人相处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
“关于那次我们之间的交手,完全就是误会。我只不过是在配合陛下演戏,而你却扮演了半途不请自来的角色。”法丝亚轻笑,刹那间的撩人风情竟比女子还要艳丽上三分。
“行了,无论如何,授勋仪式总得继续下去。”撒迦意态阑珊地转身,行向台下,“希望这懦弱的叛徒没有打乱了一切。”
“等一等。”普罗里迪斯开口唤住他,温和地道:“你就是下一个授勋对象,我的孩子。”
撒迦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摩利亚皇帝似乎是半点也不在意静默下来的数万名民众,以及犹自流淌着乌黑血液的尸骸,自近卫手中取过一枚勋章,走到这修长挺拔的年轻人身前,为他轻柔佩上。
“还记得我说过那座山峰么?这十年里,我正在慢慢地引领着你向上攀爬,颠峰已经不远了,但前面的路还很陡峭。在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候,我只希望得到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当我们到了终于可以俯瞰世间万物的那一刻,你会发现,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明智。”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也只有我,才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你体内的潜力。换句话来说,你别无选择。”普罗里迪斯凝视着撒迦,张开双臂低低道,“总有一天,神明都会在我们脚下哭泣。”
撒迦邪恶地狞笑,接受了他的拥抱:“有意思的想法,我简直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天。”
普罗里迪斯轻拍他坚实宽厚的脊背:“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可惜的是,你不是我的父亲。”撒迦的语声里带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
“血缘并不是问题,我早就把你当成了亲生儿子......”普罗里迪斯的话语突兀中断,此刻撒迦的两条臂膀陡然已如铁箍般勒紧了他!
几丈开外,斜插在马蒂斯胸腔上的斩马刀同时爆起一声厉啸,竟然自行掠上半空,直射摩利亚皇帝的背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几乎将所有人的思绪陷入了僵化,数名近卫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掠起身躯,横拦于长刀掠行路线之前,挥动兵刃意欲阻隔。
“扑扑”闷声大起,那柄已然通体化成墨色的斩马直如冥冥中有着一只邪魔锐爪在操控挥舞,毫无滞塞地洞穿三人胸腹,自普罗里迪斯后背扎入,刃锋直贯撒迦右胸!
向来处事泰然自若的摩利亚皇帝终于变色,怔怔地垂目胸前:“驭刀术?!”
“不,它只是父亲留给我的礼物。”撒迦费力地自刃体上一分分挣出身躯,反手拭上鲜血涌溢的唇角:“一柄不怎么驯服的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