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或闪避;杀,或死。
黑石平原上的所有人,正确的来说是所有生命体,都早已在这场战事中癫狂了。最高贵优雅的白羽天使和最丑陋狰狞的深渊魔怪绞杀成了一团团移动的涡流,再也不分彼此,随处可闻的肢体撕裂声像是无数首同时荡响的死亡赞歌,一直要持续到下一次混沌初开天地成形才肯休止。
和其他同类一样,断牙从第一时间感觉到大战爆发起就投身其中,悍不畏死地无数次飞掠突袭,用任何一种可行的方式,将任何一个能够击杀的目标活活撕裂。
并不是每一头仆魔都有名字的,断牙之所以会成为极少数的例外,是因为在力量至上的深渊中,它从没有一刻放弃过对荣耀的向往。
处在最高阶层的那一小群强者,包括魔龙将在内,总是更喜欢以人类形态出现——这是种颇为古怪的心理,一方面所有的深渊生物都对异类物种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却历来在皮囊定位上有着毫不逊于光明族的执着。
主流概念是决定一切的潜台词,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所在的阵营是这世上唯一被憎恶的异端。几头狮子未必就能统治一大群狒狒,除了必要的杀戮手段以外,能够在某些方面促使更快同化的表象因素,往往也同样不可或缺。
断牙一直都在向认定的那个方向努力,自从被更强大的巴托恶魔授予一个独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以后,它的目标就变得更高也更远。
变异成人类形态对很多高智商魔物来说,都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尽管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能够跻身于那些高贵阶层之间,用真正的语言而并非吼声来交流,但不被允许就轻率触碰梦想的结果无疑是极其悲惨的,上千上万敢于这么做的同类已经永远葬身在了黑石平原的地表之下,即使是最刚劲的季风也没法拂开沙层找回它们残缺的骸骨。
对于每一次饮水时在河面上看见的倒影,断牙谈不上厌恶,却尽量回避与对方的眼神接触——那只强壮的,蝙蝠模样的生物,总是在用灼热到发烫的目光紧盯着它,告诉它野心的存在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这种感觉就像是撕开猎物的喉管,让生腥血液涌入口腔的那一瞬间,全身的每个器官都会由于锐利的刺激而痉挛起来。断牙从来就不是个胆小鬼,但它还是害怕自己会在极度的渴望中迷失自我,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于是在许许多多个深夜,和其他不被注意的时候,断牙都会像发疯一样磨砺着自己,下到最危险的斯巴达河底孤身捕猎,前往雷暴最频繁的虚空风暴穿梭飞行。每当看见从平行空间中通过魔法传送来到深渊的人类信徒,是以何等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强者的脚下,祈求施舍或是援助,它的心脏总会跳得像面擂响的战鼓。
总有一天,是的,总有一天它也要站在雷霆崖的顶端,用那种身份那种姿态面对信仰者,而不再是头只会在血泊中杀戮长嗥的怪物。
机遇来得要比想象中更快,光明族的突袭让断牙意识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在这场战事中它展现出了强大可怕的力量,来源于意志的动能仿佛变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哪怕是不在一个实力等级的四翼天使长也无法在这头比猎豹更敏捷比毒蛇更阴狠的仆魔爪下逃生。
雷霆崖,几乎每个稍有头脑的深渊恶魔都在拼命向着那里靠近,断牙也是如此。不断撕咬不断格杀扼灭敌人生命的同时也释放着己身鲜血都是只为了再进哪怕一步,望着不容亵渎的圣地沦为敌人横行的战场,只是这点就足够让它们在被拧下脑袋彻底断气之前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如果说成为人形的上位者是断牙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百倍的理想,那赫马森无疑就是它心中的神祗,绝不可替代的存在。从没有人,至少断牙就不曾听到过有任何一个同类,提及要成为那么伟大的战士,它自己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不是不敢,而是明知不可能。
有时候断牙会认为,像赫马森这样的王者从降临世间的那一天起,就是用来被人膜拜的。
十二光明主神只余其六,七十余万战斗天使形神俱灭——这几乎已不能用辉煌来形容的战绩,完全由他主导撰写,神魔大战之后的黑暗深渊跨越百年再也无人敢于来袭,即使历届暗魔皇的威名也根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传说赫马森的生母,就是个人类,而父亲却是头真真正正的深渊魔龙。
每个有着血脉荣耀感的深渊强者都理所当然地极力否认这件事情,但在无形之中,它却日益加深了诸如断牙之类的底层魔物对人类形态的执着。
也不知跌跌撞撞地杀出了多长的一条血路,断牙终于来到了雷霆崖边缘,并开始向上攀去。放弃飞行是它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小范围内共同参战的几百头仆魔已经有大半在空中成为了各类魔法圣光的活靶子,剩下来的那些也是个个伤重。完全依靠灵敏机动的天赋去应对光明族密集的远程打击显然不算明智,但可惜意识到这一点的黑暗生物却是寥寥无几。
从山脚到山腰,这头满身血污已经辨认不出原来体色的仆魔反倒没有费上多大周折。禁魔结界被摧毁时产生的狂暴罡流化成了四面从崖顶逆卷而下的瀑布,无数个阵营对立却同是赶来增援的身影立即如纸屑般被激飞,只有极少数适时应变的后来者才得以幸免。
战神的那一拳震的是天,撼的是地,整个雷霆崖都在沉闷的**声中簌簌发抖,断牙的勇气和自信也在同一刻被这莫大威能驱逐得荡然无存。
亲身感受到的力量差距,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了它向现实低头。牙齿与利爪能够撕裂敌人换取生机,但在主神级的敌手面前,却纯粹成了毫无威胁性可言的摆设。那种直接从灵魂深处萌发的畏惧仅仅只是气势交锋的产物,断牙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冲上崖顶,冲进对峙的人群中间,会有怎样可怕的结局,事实上它已连呼吸的力量都完全失去。
不远处躲过飓风吹袭的几十头巴托恶魔无声而惶然地离开了,像是群嗅到了狮虎气息的狗。断牙看着同类的背影,呜咽了几声,低下头颅,想要尾随离开却仍然有些不甘。
逃吧,逃到黑石平原最荒芜的地带,随便躲进哪个角落,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再回来这里,因为收尸人的角色要比死者强上一百万倍......
那个不断在心中响起的声音像是条鞭子,抽得仆魔全身发抖。但迈出第一步后,它开始发现逃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同一时刻,一点从苍穹深处破出,迅速下降的六角形炽芒,成为了新的众目所向。这颗拖着长长尾焰如彗星般璀璨的物事并非来自于天界巨门,却从现形时起就荡净了高空中的阴霾,即使是天际边缘再庞然的铅云都毫无悬念地被这道直贯而下的亮金轨迹扯成了满天流苏,看上去就像一粒投入湖泊的沙砾却激起了滔天巨浪般不可思议。
“当你看到金色的晨星从天而降,别怀疑,你即将面对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杀戮时光。”部族中流传已久的谚语,闪电般从断牙脑海中蹿出。
望着那个生着六对羽翼的男子,携着炫目之极的光晕与震慑人心的威势踏足于雷霆崖顶端,它忽然不想逃了。
※※※
“豪将军,很久不见了。”突兀到来的克雷斯菲尔·伽南先是望向第一龙将,微微点头示意,继而再环视着雷霆崖下成千上万投来炽热目光的战斗天使,略抿了抿线条锐薄的嘴唇,“尊敬的战神阁下,希望我没有错过什么精彩的环节。”
很多年了,漫长的记忆中再也找不到其他场景,能比眼下的更令人感到熟悉——生与死,敌人与盟友,仇恨与崇敬。物极必反的定律似乎也同样适用于一名真正的战士身上,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完全漠然的。
“当然不会,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帝波尔难得地笑了一笑,也将目光投下广袤而凄凉的平原,“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我还是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
强者之间的博杀已经由于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暂时休止了。相反,黑石平原上的半数魔物都舍弃了原先的敌手,转而向雷霆崖方向冲来、扑来、涌来。震天的咆哮声像是一道道跌宕了千年雷暴,彼此追逐彼此叠加着汇成了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浪潮。无数只抬起踏落的脚掌以近乎疯狂的频率无数次重复着周而复始的过程,大地早已放弃了颤抖而改为随着践踏隆隆共振,几处在魔法对攻中满目创夷的山丘逐渐开始崩塌解体,迸发出的尘灰浓烈得一如狼烟。
光辉晨星,只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每一头有着自主意识的魔物放弃一切来以命换命。前次神魔大战中赫马森的陨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最后关头提出的战略意识起到了作用,扬长避短攻其不备也许听起来有点上不了台面,但战场毕竟是战场,活到最后的才能算是赢家。
仇恨的力量虽然看不见也摸不到,但却能通过意识传达,演化成最直观的肢体动作。恶魔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即使是复仇的火焰已经快要将心肺烧焦灼烂,它们也最多就只能像现在这般,于失去生命之前向着宿敌冲锋,再冲锋,直到其中一方永归尘土。
于是一场以雷霆崖为圆心的大规模阻击战开始以星火燎原之势爆发,每个看到、感受到光辉晨星降临的战斗天使都在向着他所在的区域集结,一道道临时防线被迅速筑成,崖顶上空展翅盘旋的身影片刻间竟是密集得犹如飞雪连天。
“很奇怪,想你死的人,向来都跟追随你的人一样多。”从炽天使出现时起,帝波尔的眼中就再也没有其他神魔的存在。
“能被记住是件不错的事情,不管前提是什么。”克雷斯菲尔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在注意到一蓝一绿两点光影从天穹中盈盈飞落后,唇弓微弯,变出了一条不再冰冷的弧线。
从生死线上被拉回的狩猎女神仍显得有些失神落魄,此刻回到帝波尔的身边,看着智、座两名上阶天使随着克雷斯菲尔前来深渊,她的脸色不仅苍白,更有些发青。
炽天使站立的位置很微妙,恰巧在神魔双方中央的空埕上,艾哲尔和米加达拉飞临后立即在他周遭布下的防护屏障,则在无形中将氛围变得更加压抑诡谲。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遵从您的意愿。”米加达拉的语声并不高,却足以能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伟大的光辉晨星,请允许我们与您共同作战。”
“作战?这里没人需要帮手,除非诸位是来支援魔族的......”海洋之主挠了挠资源贫瘠的后脑,口中啧啧有声,“区区一件七夜轮回,惊动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你说得不错,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他们的盟友。”炽天使抬起左足,往魔龙阵营方向直跨了一步,回身站定,目光炯炯。
只是这一句话,这一步,雷霆崖上已人人色变。
“有意思有意思,我以为你只是个野心过于旺盛的人,没想到你连最起码的耻辱感都已经不懂得了。”光明战神大笑,“克雷斯菲尔啊,你知道吗?堕落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当一个人不能正视自己的欲望,那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你,扭曲你,把你变成一头永远饥饿的野兽。”
“如果堕落是为了荣耀,那我宁愿遗弃光明。”炽天使扬眉,抬手,横拉出一条粲然光剑,直指苍穹。
风乍起,雷如战鼓。
整个深渊涌动的黑暗气息,由这一刻开始急剧汇聚,旋绕成一只足可吞噬天地的倒漏斗,象鼻形状的斗尖悬停在数尺高的空中,源源分流向着剑身融入。众多恐惧的目光中,原本光芒万丈的光剑迅速黯淡下去,比夜更沉比墨更黑的妖异色泽布满了整支剑身后开始向着柄部蔓延,并最终攀爬上炽天使的手掌,渗向全身。
很快,那个一直存在于虚无之中,并给光明族人带来莫大压力的脉动,跳得更加急促了一些。
“阻止他,阻止他!”海洋之主肯撒猛然以高出少女声线八度的诡异腔调放声尖叫,脚下却接连向后急退了几步。
两个不同的阵营,在同时作出了反应。
豪发出的一声沉闷悠远的龙语音节,听起来就像是头在血泊中嘶咬了三天三夜的食肉猛兽面对着最后的对手毛发皆竖尽展獠牙的长嗥。所有还活着的龙将全都钉在赫马森尸骨的前沿,与几条带着银色光焰疾冲而来的身影绞在一起,漫天的尘土沙石顿时如井喷般狂涌四溅。
赫马森不动,肯撒不肯动,从炽天使出现时起,就一直默立在侍卫后方的暗魔皇似乎更没有动的理由。
毫不协调的场面就这般形成并框固,斗者陷入博杀,弈者却仍在相持。炽天使的全身都已经变得如黑曜石般坚硬沉暗了,涌动的黑暗气息仿佛一条有形有质的潮线,仍在巩固着领域。在任何人的眼中,此刻的他已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或者说死物。
还活着的是那柄剑,邪恶之剑。
意志,精神,力量,甚至是信仰之光——光辉晨星的全部生命力都已经涓滴不剩地灌入了剑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本源连彼此争斗的过程都没能出现,就被他强行压制在一起,暗金色的脉络不断闪现在长剑表层,像黑暗中高傲的图腾。
太阳神阿基兰德的无头尸身连同两名抵死狂攻的龙将一起倒下之后,帝波尔终于动了,而且第一步迈出,就踏得雷霆崖上风云变色。
智、座二人仍护卫在炽天使身边,前者还将那名人类女子也带入了迅速加固的防御结界。可在战神的眼里,她们却和平原上蜂拥而来的魔兽大军同样不值一提,即使连被称作对手的资格也远远不够。
最优秀的斗者之间,总是存在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尽管海洋之主表现得似乎过于油滑,但当战神身形疾动的那一瞬间,一个早被压缩到极致的水系魔法已从他的手中喷爆成形,向着前方狂涌而去。
这再普通不过的冰锥术,由肯撒施出却足以媲美泰坦时期流传下来的远古奥决。方圆十里内被抽汲一空的水元素骤然汇聚到了一条直线上,强力冷却后凝成庞然到难以想象的圆锥体,旋转,推进。所过之处坚硬的岩层如纸片般被掀起,拳头大小的冻土颗粒几乎在雷霆崖的上空结成了一片密无间隙的铅云。
两名上阶天使布下的防御层,碎裂得毫无悬念轻易至极。不属于同一级别的实力对决,无疑让退却成了她们最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那条由冰寒霜冻凝成的白色恶龙是如此巨大狰狞,仿佛一口就能够吞下半边雷霆崖,但和它身边冲来的那条身影相比,却又渺小得一如爬虫。
一块直径超过里许的土石板块正从战神踏落的脚下翘起,彻底挣脱地面的束缚,翻转着跟头飞上了半空。整个黑石平原乃至整个深渊都随着这次真正的践踏而重重哆嗦了一下,海洋之主飞退,暗魔皇飞退,几名摄魂师更是退得诚惶诚恐义无反顾。
步声隆隆,战神就这样带着一身锐利的银光冲向炽天使,身后的崖顶如同被旗鱼划过的洋面般支离破碎。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战。无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未来与命运都只能由一个人来掌控。
看上去像死了的人往往并非真的死了,正如很多活人不一定就真的活着一样。没有半点预兆的,充满邪异气息的光剑在炽天使手中划了半圈后隔空抵住了刺来的长枪,也将战神狂猛无比的前冲势头就此遏止。
两件兵器之间的虚空逐渐迸裂出肉眼可辨的细纹,银色圣光和黑暗狂潮彼此消磨彼此吞噬,仿佛水与火。可能是由于源能补给不能再维持所需的缘故,那回荡在崖顶的脉动声息渐渐微弱了下去,相反,炽天使的喘息却粗重了起来。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阻止我?贪婪只是我强加在你头上的罪名,让旁人误解的工具,实际上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个多么骄傲的家伙。”战神平静地传过精神讯息,随手挥退智、座二人的远袭。
炽天使淡淡地回答,“我也同样清楚,一旦那件法器落到你的手上,以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我倒真的有点好奇,在你看来,我会拿它做什么?”
“亵渎公正,那是你唯一想要的结果。”
“公正......”战神很用力地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它的味道,“放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再加上眼下的负累,就更没有半点胜算了。我一直都很讨厌你,却从来没有置疑过你身上的某些东西。奉劝一句,不管立场怎样,活下去才最重要,难道不是么?”
“我是个战士。”克雷斯菲尔第一次现出笑容,六对黑色羽翼如旌旗般霍然尽展。
“等一等,告诉我菲兰若的死究竟是......”战神的脸色随之一变,周身亮起了炽烈银芒。
龟裂中的虚空无声破开,大量蓝白相间的电球从内蹿出,轰然爆裂。海啸般狂暴的冲击波几乎是立刻将两人吞没并席卷了整个崖顶,片刻之后,一簇从风眼中心蹿起的金芒矫游冲天,直落赫马森尸骨所在的方位。
攻守方都在慌忙避让这威势动天的能量潮汐,撤离到山崖以外的范围,只除了一个带着护身光晕的例外——他不退反进,颂咒、结印、出手,动作间直若行云流水。
积蓄已久的魔力终于在这片混乱中得以释放,看着既定的目标即将在狂飚摧毁下变成一文不值的渣滓,暗魔皇再也按捺不住狂喜,腾身到半空中低笑起来。
唯一距离较近的海洋之主已经变成了一具剧烈抽搐的尸身,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才算是真正离预想中的完美结局不远了。力量和智慧,暗魔皇一直都有着取舍,而事实无疑证明了这种选择的正确性。再强大的斗者毕竟不能跟谋略家相提并论,一如功勋彪炳的名将往往会被政客玩弄于股掌之间。
作为一名皇者,整个魔界的掌权人,低调谨慎却始终是暗魔皇最为坚持的秉性。战事后期几乎已没有人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这正成了几名摄魂师蓄积法力,并最终由他主导发出突袭的契机。
这是个极短暂,却美妙绝伦的时刻。
那些只懂得用武力来证明自身的强者,已陆续觉察到了暗魔皇针对龙冢的攻袭,并随即呆若木鸡。虽然不算迅速甚至显得有些滞塞迟缓,但这股留下一路腐蚀痕迹的惨绿色罡流却显然并非什么地摊货色。在它的运动轨迹末端,刚刚蠕动起来的巨型龙骨似乎正是条案上的鱼腩。
“你竟敢骗我?!”帝波尔同样被自己和对手的全力对撼震得远远退开,看着这既定计划之外的一幕,不由得怔了怔,继而怒吼。
“很遗憾,这场游戏到底是我赢了。”暗魔皇淡然回应,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那些哀嚎着掠来崖顶的龙将。在他身后,一个小型传送阵已由摄魂师们构造完成。
是的,从一开始,赫马森的死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光明族的野心早就通过这场过于漫长的战事表露无遗了,控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比杀戮更加重要。暗魔皇不明白在经过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以后,这些权力狂人为什么还依旧深陷在欲望世界里,看不清事物的本质。不过,这显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再过眨眼不到的时间,赫马森就会在暗影暴炎的摧毁下灰飞烟灭,连同那些空想一起变成最悲哀的笑料。
一条斜刺冲出的身影,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暴炎的施放速度虽然缓慢,但杀伤力却是暗系魔法中最恐怖的。几乎考虑到所有环节的暗魔皇难以置信地看见任何神魔都鞭长莫及的龙冢地带,奇迹般多出了一头由崖边攀援而上低等到不能再低等的深渊仆魔,飞蛾扑火般横展双臂迎上暴炎的潮头,顿时从表情到思维都完全失控。
爆,破,火海,石雨,状若蘑菇的巨型云团。等到硝烟散尽,另一边不顾生死扑向赫马森尸骸的数名龙将赫然带着满身尘土血污站在巨大凹坑之中,在他们的脚边,则躺着那头已然支离破碎的仆魔。
它的整个下半身都不翼而飞了,仿佛厌倦躯体的束缚,成功挣脱后去往了不明的远途。腹腔裂口处绝大部分脏腑都已随着鲜血流淌而出,带着丝丝热气杂乱无章地散了满地。唯一完好部分的是颈项以上,横飞的爆炸物只夺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居然还相当有神。
就是这样一头垂死的魔物,还在用它那破布般不成形状的肉翅支撑起身体,随后向着不远处伫立的一尊石像俯低头颅,无声而长久地行礼。
这是断牙最痛恨的对象,但直到咽气,它都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向彻底黯淡的光辉晨星,致以男性之间的最高礼节。
如同真正的人类那样。
陪葬?暗魔皇瞪着连半片龙骨碎片都找不到的焦埕,忽然很想笑,很想出言讽刺一番。然而仅存的几名龙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连脱身的念头都完全忘却。
豪回过身,远远望向智天使旁侧的法偌雅,点了点头,粗豪的脸庞上微露笑容。随后以他为首,这些人形猛兽一个接着一个扒开自身胸骨,摘出心脏捏爆——干净利落,齐齐毙命。
战士可以从容赴死可以无惧对敌,这并不代表他们和疯子划着等号。暗魔皇和同样愕然的光明族人却正在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一群神智不清者,甚至已经有人联想起了绝望之余自杀的可怜虫。
同一时刻,第一批涌到雷霆崖脚下的魔兽忽然停止了冲锋,齐声长嗥。渐渐的,这雄浑狂暴的嗥声越扩越广,越传越远,充斥了整个黑暗深渊。
那些无畏的,伟大的战士,流淌在崖顶的鲜血,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所引导,细细簌簌化成千百万颗微小的血滴,向着苍凉冷酷的天穹蜂拥而去。
终于,那团在爆炸之后悄然凝结于百丈高空中的混沌雾气,开始微微变色,并如同有所感应般缓慢流转,迎着血雨急剧颤动收缩。
“砰砰”,这是从它内部传出的唯一声音,充满了邪恶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