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主教练的谈话的结果让高劲松有些失望。他看得出来,从头到尾程指导就没把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放在心上,只是他也不好打击自己的积极性,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自己。
在失望过后他的心里还充满了后悔。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程德兴谈话,更不该当着第三者的面谈论主教练的战术。当程德兴敷衍他的时候,他就该识趣地自己寻个托辞滚蛋了,可他还缠着主教练,喋喋不休地譬说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很显然,程德兴对他的不晓事理很不满意,“佛朗哥既是前锋也是前腰”,这话既是程德兴在给新战术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又是在变相地警告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今天晚上的做法太出格了!即便程德兴对他高看一眼,但他这样的做依然是一种越轨逾权的行为,他现在还没权利对球队的战术和阵型指手画脚……
他的情绪突然就从一个顶点滑落下来。不过这也给他已经兴奋了好几天的头脑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对自己的鲁莽表现颇为懊恼和悔恨。
他这是怎么了?脑子进水了,还是被这该死的高温天气给烧糊涂了,怎么就傻楞楞地做出这种事情?
你怎么能这样做?他气愤地质问自己。你只是个普通队员,你只是有了上场比赛机会的普通队员,你就是再对球队的战术还有阵型有看法和想法,也不应该直接找上主教练呀。你应该先去找队长,向他们说明你的困惑和不解,然后让他们帮你向教练组反映情况,这才是正常的解决问题的途径,不然球队要队长副队长来作什么用呢?而且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你也只是凭着自己经验一相情愿地如此理解而已,这种新战术和新阵容根本就没经过比赛的考验,谁都不能武断地预测它的前途。况且,也许你的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在比赛里能有更多的表现机会,或者,你这样做的动机并不纯粹……
动机不纯?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高劲松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脚下也突然拐了个趔趄,几乎没有栽倒在小径边的草地里。
在这水泥砌成的路上他也能把自己摔个跟头,这要是传扬出去,只怕会在很长时间都是人们取笑他的是。
他就象做贼一样前后左右看了看。还好,花园前面的办公大楼只有寥寥三两扇窗户透着灯光,那些值班或者加班的工作人员不会有这份闲心来等着看他笑话,花园另一侧的二号宿舍楼和办公大楼几乎形成一个直角,二队的队员还有梯队的那些娃娃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他出丑。这些匆忙中的发现都让他安心了不少。他不禁有些哑然,这花园他进进出出了不知道有多少回,可平日里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呢?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道路边的小树,隔离道路与绿化带的灌木丛,还有远远近近的几栋楼房,都渐渐地失去了它们白天里清晰的模样,轮廓模糊起来。两栋宿舍楼上,个个窗户都亮起了灯光,隐约还能听到节奏感很强的摇滚音乐。训练场方向还有人吆喝喧嚷的声音。梯队那些精力弥漫的娃娃们总喜欢趁着傍晚凉爽的时节到训练场上撒回欢,还每每都要赌上东道,踢罢球时常连澡都顾不上洗,就跑去基地外找家酒馆放肆一番,然后再翻墙爬窗户地跑回来。青年队的队员也经常这样干,不过他们每月的收入还不错,用不着跑到球场上折腾出个胜负,但是喝完酒之后想回到宿舍,就只能和小队员一样做翻墙扒窗的勾当。其实成年队里这种现象更多也更加严重,几乎没有谁没因为这事而被俱乐部处分过,象高劲松,他就为这事被俱乐部罚了好几次款,有一回他醉得实在太厉害,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楚,魏鸿林和周健只好把他扔在宿舍的楼道口,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就看见他时,他居然还流着口涎鼾声不断……那一回他被俱乐部罚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要不是尤慎开恩,他差点就被勒令停训停赛。
想起自己当时的丑态,高劲松到现在都还很有些脸红。
不过他马上就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那次是周健认识的一个女子过生日,周健请客,生拉死拽得非叫上他不可,饭桌上魏鸿林和周健俩人又狼狈为奸,变着法地灌他酒,不然他怎么会醉到那种人事不醒的地步?
他已经走到了宿舍的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而是继续顺着路往训练场那边溜达。
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零散在基地各处的路灯早早就已经亮起来,现在它们都笼罩在一团苍白昏黄的光晕中。操场上的嬉闹声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节奏感很强的摇滚乐,铿锵起伏的音调中,歌手嘶哑着嗓子吼叫,晦涩难辨的歌词随着习习凉风四处飘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阳光炙烤之后的干燥的尘土味。
他顺着水泥路一直走到了训练场边,然后他停了下来。道路在这里分出了岔道,左边是去基地大门,右边是去器械保管室还有室内健身房,面前的道路则是延伸下去,横贯整个训练场,在靠近基地围墙的地方再一分为二,绕着训练场分别通往基地大门和健身房。
远处的健身房还亮着灯光。
他有些好奇。这样晚了还有谁在锻炼?但是这个念头仅仅是在他脑海里转了转,就马上消失了。他现在不想和谁打照面,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一走,想一想。
或者并不是走一走想一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害怕和别人照面,甚至是害怕和别人打招呼。
为什么我会害怕呢?他问自己。
他的思想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思想,或者说就是他自己,畏惧这个问题,拒不承认这个问题。它甚至直接跳过问题而转向其他事情——今天晚上市有线电视台要播放美国电影《云中漫步》,他向往这部电影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但是他还是咬着牙把自己的思绪从电影上拉回来——为什么我会害怕?
他的思想依旧在回避问题。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是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允许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即便他已经触摸到答案的边缘,思想也会无情地把它掩盖下去——那答案已经不是在审视自己,而是审判自己……
他抄着两只手,顺着把四块训练场地分隔成两大块的道路慢慢地走。他没走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而是走在草地的边缘。凉皮鞋踩在柔软的草叶上,就象踩在松软的沙滩一样,几乎还没有一丝声响。远远近近的夏虫们仿佛赛歌一般热闹,鸣唱声此起彼伏,常常是这边刚刚有些安静,那边就应声而起。偶尔还能听到健身房那边传来几声杠铃落地时的沉闷撞击声。
他走到了基地的围墙边,现在他需要认真地思考一下他到底应该向哪个方向走了。
他停下来,在路边的水泥墩子上坐下来,随手扯了一把草,无意识地抓在手里揉搓把玩着。
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思想,逼着它回答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我现在会怕被别人看见?
——因为你心里有鬼,因为你做了错事,因为你问心有愧;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找程指导谈话,难道就真是全心全意为了球队吗?当今天下午魏鸿林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你深入交谈时,你是不是还在暗中欢喜?你欢喜什么,你又为什么高兴?你和程指导谈的事情,有许多连你自己都未必知晓得清楚,你连迟郁文都没办法彻底地说服,可你还是草率地把自己的观点都抛出来,你这样做,到底是真正地为球队的利益考虑,还是仅仅是为了赢得主教练更多的好感?……
高劲松突然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他没有想到,他对自己刚才不恰当言行的自我检讨,竟然会引发出这么多尖锐的问题。他立刻惶急地在心里为自己进行辩护。
他找程指导谈战术问题,当然是为了球队的利益;是的,他的想法并不成熟,这一点毋庸置疑,有许多东西他自己也是半知半解,但是程指导多年来一直从事与足球相关的工作,在自己看来复杂难懂的东西,也许在程指导那里就能迎刃而解;至于说到他希望凭借此事博取程指导更多的好感,这难道也有错吗?谁不希望得到重视和赏识呢?要说他的错误,他只是没有把握住谈话的时机而已,但是和大连东威的比赛在即,他作为主力队员,作为锋线上的尖刀,他有责任也有义务提醒主教练,尽量让新阵型和新战术变得更加明确清晰……
他刻意避开了与魏鸿林有关的问题。他不愿意也不敢去面对它。
可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魏鸿林是没办法绕开的,在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为自己作的一切辩解既苍白又缺乏说服力,他甚至都不能用这些借口来说服他自己。
但是要正视这个问题,他又实在是缺乏足够的勇气。
他艰难地咽着唾沫,手心里已经因为过分用力而攥出了汗水,满把的草叶也全被他捏成了碎草末。
他痛苦地埋下了头。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水泥墩上坐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微微抬起了头。他的眼眉还是低垂着,眼神有些冷冽,嘴唇抿得紧紧地,因为下巴过分用力,脸颊下颈项两边的肌肉筋踺都有些绷起。他的神情很严肃,也很严厉,就象一个正在审视着猎物的猎手——很显然,他正在审视自己,他正在审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知晓更不能与别人分享的东西……
我们无从知道他是怎么样来审视自己的,也很难马上就下结论,这个艰难的时刻会对他今后的道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这个晚上发生的一些事,对于年轻的高劲松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