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第二天上午何英还要赶去明远俱乐部签合同,所以他们俩都没敢喝太多的酒,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高劲松去把帐结了,何英也没阻拦他。他们俩的友谊早已经超越了那种需要靠争着付帐来体现的时候,而且在之前的谈话里,高劲松已经把签字费的事情作为一桩逸闻告诉了他,他知道高劲松现在有钱。
两个人和段连锐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烧烤摊。
“走吧,我陪你走一段,反正这里也不大好找出租车,干脆到大街上再叫一辆。”何英帮高劲松推上了自行车。
高劲松笑了,却没说话。他也正想同何英一块儿走走,事实上,即便今天何英不找他,他也会找到何英,因为他的生活在这个白天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原本黯淡无光的未来,豁然间就充满了光明,虽然还有很多东西现在没法预测,但是他知道,这个变化对他的影响将会非常巨大,巨大到他现在都还不敢去想象。他现在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未来就象被一层厚厚的纱幔围绕起来的雕像一样让人无从琢磨,又象夏天里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这不可预知的前途让他感到不安和忐忑,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将来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畏惧。
他有许多话想对朋友倾诉,但是却又找不出说话的由头。他猜想何英也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就象自己一样,何英同样也遭遇到和自己几乎相同的事——假如踢球不是他们的工作而是他们的事业的话,那么就在今天,他们都寻找回了自己的事业,让自己的人生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你说,我明天和明远签合同,他们会不会也要给我签字费?”沉默了老半天的何英突然问起这件事。
高劲松楞了一下才说道:“应该会吧。”他也不敢肯定,毕竟在他们离开足球的这一年半时间里,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这莫名其妙的签字费,比如说“比赛补助”改作“出场费”,比如说球员的转会和租借……这些名词是如此熟悉而这些事情又是如此陌生,他们都得去重新适应。
两人来到大街上,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从对面驶过,何英下意识地招了招手,那车立刻就在这不允许掉头的马路上麻利地转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高劲松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神使鬼差地朝何英伸出了手,而何英居然也伸出手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握手的时候他们都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但是同时他们也都明白过来另外一桩事:他们俩终于要分开了,虽然他们的友谊依然会牢固可靠,但是在球场他们会成为对手,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时半会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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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明远试训的事,你再考虑考虑,这毕竟也是一个机会。”临走的时候何英这样叮嘱他。他有些感激,同时又有些好笑,难道说仅仅是握握手,何英就连性格也变了?以前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说,也绝对不会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更不会用上“考虑”这种对来他说很生僻的字眼。“这毕竟是一个机会。”高劲松盯着远去的出租车笑了,说这话时何英脸上的神情可是少有的严肃。
到底去不去明远试训呢?
回家的路上高劲松一直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他也没想出个好结果。非但没有想清楚这个事,而且还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他刚才啤酒喝得太多了,让夜晚的凉风一吹,这个时候酒劲已经涌上了头。他索性停下自行车,把T恤衫脱了挂在车把上,就晾着膀子一路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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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这个时候小区里的自行车寄停处早就关门了,他只好把车扛上自己暂住的房间。虽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未必再有把它派上用场的机会了,但是这车好歹也能卖个几十块钱,他还不愿意把它随意地丢在楼下不理不问。即便是卖不掉,把它送给什么人也好啊,多少也是个人情。总不至于送也送不掉吧?
他打开门,摸索着按钮开了客厅里的灯,把自行车推进去,靠着墙角摆放好,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可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看来自己今天晚上喝得是有点多。高劲松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这都已经出现幻觉了。同时他也暗暗地警告自己,这种放纵自己的事情今后要少做,任何含酒精的饮料和烟都是运动员的大忌。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挎包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然后找出两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出来关了客厅里的灯,就准备去洗澡。他这才发现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时候还亮着灯,一线苍白的亮光从门的下方透出来。他还能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是那种标准得就象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般的普通话。
这些女子还真能干哩,白天上了一天的班,晚上都还有这么好的精神来聊天……
他胡思乱想地赞叹着进了卫生间。
洗罢澡再把换下来的衣服也洗好,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去拿衣架,还顺手从挎包里掏出了那盒放了许久的香烟,并且搬起了那把破木椅。他再一次严肃地告诫自己,吸烟这种习惯不好,但是他马上就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现在清醒得就象早晨刚刚起床一样,胸膛里总是涌动着一股又一股的激动,还不知道这种兴奋几时才能平息哩,他要在阳台上借夜晚的凉风来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然他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
他搭好衣服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并且把两条长腿舒服地蹬在阳台的水泥矮护墙上,摸出一支香烟。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打火机。他懊恼地站在那里懊恼了半天,总算寻到一个好法子——厨房里的煤气灶不就是现成的打火机吗?
他现在终于可以惬意地坐在木椅上,一边趁凉,一边煞有介事地喷着烟雾,美气地考虑那五千块钱的用途了。
他马上就沮丧地发现,这笔钱与他无缘。二姐在广州读医科,为了能节省下来回的路费帮家里减轻些负担,她已经两年没回来了,现在有了这钱就能让她回来过一个轻松的暑假,并且她和大姐都不需要为她下学期那昂贵的学费操心,在新学期开学前他还能挣下一万多块,足够应付了。想到这里他好生感慨,还是踢球好啊,免费的吃喝免费的住宿,还有免费的衣服穿,所有的工资补助和奖金全是净剩的……他不禁憧憬起球队和自己的未来,要是球队能冲上甲B,要是自己和俱乐部还能续签上明年后年的合同,那他能挣多少?他很快就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乖乖,两年就能挣百十万哩!
这个可怕的数字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踢两年球就能挣这么多钱!
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按他现在与球队的合同来计算他的收入,他一年只有六七万,即便再算上各种奖金和补助,充其量也就十万出头……他刚才计算出来的数字其实是把自己每月的工资想岔了——他把五千想成了五万,多添了一个零……
这个小意外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想两年就挣出个百万家当来?其实两年下来攒上二十来万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话,他起码能为自己置办一套象样的房子,再不用象现在这样,连个固定安稳的落脚地都没有。而且有二十万的话,不仅他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还能保证二姐顺顺利利读完大学,同时为这个家操持了许多年的大姐也能真正地去营务她自己的家。
然而这一切对未来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情上面——他还能继续踢!
他继续踢的条件是:新时代得冲上甲B,并且和他续约;或者他找到新的俱乐部。
对于再寻找一家俱乐部的事,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因为过去的一年里他碰的墙壁太多了,连何英那样有过国少队经历的球员再回到球场上都是这般艰难,更何况是他哩?只要人家把他拉到场上去练练,只要教练稍微多留点心,他们就会发现他的那个致命缺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一通嘲讽挖苦,也许是白眼和冷漠,甚至可能是羞辱……
他痛苦地埋下了头,努力把那些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愉快经历忘掉。
他仰靠在墙壁上呆呆地发楞。
也许自己真的该去明远俱乐部试试运气。
球队给了自己三天的假期去处理私事,反正他已经辞职了,而俱乐部又不知晓这个情况,那么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明远试训,说不定他这两年的霉运已经到头了呢?万一他能在明远碰上一位赏识自己的伯乐呢,那不是什么都有了?虽然说他自身条件不够优秀,但是他有一付好身板,在激烈的身体对抗中不吃亏,重要的是他的左右脚都能盘能带能传能射,这也是本事啊;他还能踢场上多个位置,除了守门员和中后卫这两个位置之外,其他角色他都能胜任,这也是他的一项长处啊——他的这些本事都是为了弥补那糟糕的缺陷而下死力磨练出来的,他比别人多洒了多少汗水啊,可到头来却一样也没能派上用场。
可他已经和新时代签了合同,这个时候走会不会被认为是违约呢?合同上对违约的惩罚可是写得清楚明白,“毁约方要赔偿因为违约而给守约方所带来的一切损失”。要是新时代俱乐部气愤不过真把他告上法院怎么办?别说“一切经济损失”,即便是“一切”的一半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可他却不甘心就这样被绑在新时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缺兵少将的新时代比兵强马壮的明远更有晋级甲B的可能,即便没有明远这只拦路虎,还有广东明珠和青岛双喜,这两家俱乐部原本就是今年乙级联赛的升级大热门。现在好了,就算新时代是只饿狼,也不可能在三只拦路虎的围堵下杀出一条路来吧?何况乙级联赛里有哪家俱乐部不是饿狼哩?谁都恨不得咬别人一口!谁让狼那么多,而肉却只有区区两块啊……
他皱着眉头仔细盘算着。这桩事实在太大了,不能有丁点的马虎。毫无疑问,他已经想清楚了,绝对不能在新时代这一棵树上吊死;同时他也得留心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去明远试训的事不能让孙峻山他们知道,不然他连新时代这个退路都保不住。
既然拿定了主意,那么明天上午他还得和何英联系一下,明远俱乐部的试训地点在哪里,他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哩。
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五千块钱这两天他还不能动,要是明远的试训通过了,他还得把这钱退还给新时代。至于让二姐回来过暑假的事,倒是可以明天上午就去打电话,反正他还积攒了一千多块,这钱买张从广州到省城的火车票还是绰绰有余。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到有拖鞋趿过水泥地面的细微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又有人来到这阳台上。
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他一时没能分辨出这身材婀娜的女子到底是姜丽虹哩,还是她的那位播音员朋友。
那女子就站在阳台边,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却偏偏连一点抽泣声都没有。
——是姜丽虹!
高劲松楞住了。这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里来哭个什么劲?是被男朋友甩了还是在公司受了谁的气?或者是看了什么狗屁倒灶的电视剧,到这里抒发下郁结在心头的情感?看情形应该是被电视剧里的煽情故事感动了吧,这回是女主角得了癌症还是男主角移情别恋了哩?
他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自己再不出声似乎也不大是个事。
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教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他只好默默地坐在椅子里,看看天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再看看对面灰蒙蒙的一片拆迁安置楼,数了数还亮着灯的窗户到底有多少间,末了再转回头看姜丽虹时,却看见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借着微弱的光亮他能看见她眼底还留着些许亮晶晶的东西。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应该说点什么宽慰的话,比如电视剧都不能当真之类。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他拼命地回忆着何英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有没有如何去哄女孩子开心的情节可以借鉴。
他还没能记起一桩类似的故事,姜丽虹就又在低头抹眼泪了。
真他娘的麻烦事!他忍不住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他和她并不熟悉,但好歹也作过几天同事,再说他一个男子汉,怎么能眼看着一个小姑娘——从身高上来说,姜丽虹在他面前绝对是个小姑娘,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则未必——在自己面前哭呢?他怎么说也得劝慰开导上几句。
“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回答。
看来自己问错了题。
“电视剧里好人又遭殃了?”他皱着眉头问。真是希奇,电视剧里要是好人都不遭殃,那还能叫好人吗?做坏人永远比当好人要顺溜许多,当然做坏人最后的结局一般都很惨,要是不能浪子回头悬崖勒马的话,估计横尸街头都有可能——哪怕那故事的背景就在这一两年哩。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看见横尸街头的事还是因为一桩车祸……
姜丽虹依旧没理会他。
这样看来他又找错了方向。
既然不是因为失恋也不是因为骗眼泪的电视剧,他是彻底没折了。假如是在公司里受了委屈,那么她自己就能解决;假如她被公司解雇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生活总是这样残酷,她应该学会怎么样去面对。他不打算再劝下去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站起来,准备拎着椅子回去睡觉。要是明天就去明远俱乐部试训的话,那么充分的休息是必不可少的。
“听,听说,你……辞职了?”
幸好是万籁俱静的半夜,幸好他的耳朵还挺好使,不然他可真不可能听见姜丽虹说的话。
“是。”
又是一阵安静。他的耐心都快被这个家伙给折磨光了。他下了决心,预备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回去睡觉。管他哩!反正他过两天就要挪地方了,即便给她留下一个没礼貌的坏印象也无所谓,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里,他们再见面的机会几乎是零。
“你,你怎么辞职了哩?”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他在心里掂量着有没有必要和她说实话。良久他才含糊地说道:“……我寻到一份新工作。”
“去……去做什么?”
你怎么就这么多问题?他瞅了她一眼。但是他还是回答这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去打半年的零工。假如运气好的话,就在那里一直做下去。”他可不知道她原来也有这么多的话。
姜丽虹又不吭声了。她半昂着头盯着阳台外,安静得就象这黑黝黝的夜色。
他现在倒不好意思走了。人家问过他那么多的问题,这也是一种熟人间的关心和关切,他怎么说也得有点表示吧?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要是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来帮你出出主意吧。哪怕不能帮你出主意哩,说出来你心里也要好受些。你放心,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估计今后再回到那里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的事传扬出去……”
姜丽虹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抬起手来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和高劲松说了几句话,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哭了。
“你能为她出什么主意?”姜丽虹的朋友接过了话茬,她还打开了厨房里的灯,走过来牵住姜丽虹的手,让她回去睡觉。
骤然间闪亮的灯光让高劲松不由得闭上了两眼,然后他就听到女子说道:“回屋吧,先睡觉,明天我就去帮你借钱。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活人怎么能教尿憋死?”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高劲松忍不住笑了。但是他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他终于知道姜丽虹半夜站在阳台上哭的原因了——钱!她现在需要钱!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转过好些个念头。他现在就有钱,而且这钱一时半会他还用不上,完全可以先借给她。但是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和她根本就不熟悉,况且她还不是本地人,要是她有心不还,他上哪里去寻她?但是万一她只是需要几百块来救急哩?她总不至于为了几百块钱来骗自己吧,还哭得眼泪汪汪的……不!即使是几百块钱他也没义务去帮她,生活本来就是残酷的,而惟有这种残酷才能让我们清醒……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着另外一番话:“能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要是需要的钱不多,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姜丽虹惊讶地看着他,她漂亮的眼睛里立刻点燃了两团希望的火苗。但是这火苗马上就黯淡了。她记起了高劲松那间简陋得都教人没法形容的房间,从那些私人物件上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有多么的窘迫。
她的同伴乜了高劲松一眼,说:“……她要借三四千,你有吗?”
这个数字让高劲松说不出话来。他倒是能拿出这钱,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履行和新时代的合同!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真的有可能只是打半年的零工,或者连半年的零工都打不成,要是小组赛里球队就被淘汰的话,他最多只能打三个月的零工,之后他就不得不再一次为了工作而奔波……
更可怕的是,这样做他就会丧失一次可能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
他打消了借钱给姜丽虹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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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劲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姜丽虹站在阳台上无声地哭泣,还能听见她轻声地问自己“你怎么就辞职了”,他睁开眼就能看见她那双被焦虑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还有那瞬间迸发出来的希望火花以及更加深沉的绝望……
自己应该帮她的!他这样想到。姜丽虹的同伴看着他时的那副轻蔑神情让他异常愤怒,即使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他也应该帮她。
但是要用自己可能拥有的大好前途来帮助一个刚刚认识的旁人,这到底值不值?
他觉得自己很难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无论帮还是不帮,他都有大把的道理来说服自己,这就让他更加难以取舍。他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他烦躁地坐起来,伸手去枕头边摸烟,或者只有烟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哪怕这种平静只是暂时性的,可那样也比现在好得多。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来摸去,只摸到了自己的挎包。挎包里没有烟,只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还有他的各种证件,以及……以及那沓烫手的钞票。是的,烫手的钞票,当他摸到这些质地手感完全不一样的纸张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就象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来,那种麻痹感飞快地从手指尖一直传播到全身,最后连他的大脑都似乎震颤了。那一时刻他甚至痛苦地发出了一声*。
那种颤栗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麻木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终于想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也终于想起来那盒烟被他撂在什么地方。他把烟忘记在阳台上了,在他既羞愧又狼狈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时,他忘记把它取回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迈着疲惫的长腿摸黑走出自己的屋子,去阳台上找那盒烟。他现在特别渴望那种喉咙被烧灼大脑被麻痹的感觉,那能使他暂时忘记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当他打开厨房的灯时,他立刻就看见了那个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身影,烟盒就在她身边的阳台矮护墙上。
“我……我来找,找我的烟。”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他压根就没敢去看她,而是耷拉着眉眼走过去,抓起了烟盒。
“你还不睡?”他问了一句白痴一般的问题。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把话都拣回来再咽下去。“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的……”他说不下去了。
“嗯。”姜丽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唆着嘴唇木着脸看着她,半晌才问道:“你一下子借那么多钱做什么?”
她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出神。夜空里空荡荡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深邃的黑蓝色。
“我可以借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了一种虚脱一般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刚刚还沉重得就想象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又恢复了活力。
“你等一下。”他马上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从那叠子钞票里数出四十张来拿到阳台上,并且把它们交给姜丽虹。他甚至还半真半假地和她开起了玩笑:“你赶紧把它们收好,免得教我看见它们——说不定我会后悔的!”
在厨房那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姜丽虹的脸猛地涨得通红又马上变得象纸一样白。她怎么敢相信高劲松真能拿出这么多钱呢?又怎么能相信他会真的把这钱借给素昧平生的自己呢?他看上去就象一个潦倒的打工仔,却象变戏法似的在屋子里兜了一转便取出这样多的钱……她昂起头来,想看清楚高劲松的表情,想确认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她马上就红着脸埋下头去……
为了找回那包烟卷而来的高劲松浑身上下就只有一条四角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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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借出去了,高劲松终于又能塌塌实实地睡了。他再不需要为明远俱乐部的试训担心了,也不用去盼望那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出现了,他现在只能乖乖地去新时代俱乐部报到,唯一的指望就是球队能踩到狗屎,一路顺顺溜溜地过关斩将杀到决赛,再把三只公认的老虎中的两只拖来做垫脚石,最后晋级甲B——即便不能和俱乐部续签合约也没关系,只要球队晋级甲B,乱七八糟的钱合到一起,他就能为自己挣下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象样的房子的钱,至不济也能让他支付按揭一套新建房屋的首期款……
他刚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
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很不情愿地去为姜丽虹打开了房门——只有她才会这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敲门,要是换成她那个“有性格”的同伴,即便是用脚踹门他也不会感到奇怪。
他答应了一声,利索地套上衣服短裤,这才开了灯去开门,便问她:“你还不去睡?”又开玩笑说,“小心长皱纹。”
姜丽虹红着脸小声说道:“我,我把借据给你送来。”她现在敢正面看高劲松了。
这个倒是高劲松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接过了那张字迹挺工整的纸条,笑着说:“用不着吧?……去睡觉吧,再过两三个小时你就得上班了,上班时没精神会被总经理骂的。”他强自克制着才没打那个哈欠,可还是忍不住慢慢地呼出一口长气,使劲地摇了摇有些酸涩僵硬的下巴。
“谢谢你。”
“嗯。”高劲松随便应付了一声。他现在瞌睡得都想一头栽倒在地板上了,只想着赶紧把这个精神突然好得不得了的女子打发掉——她难道就不想睡觉吗?
“你把钱借给我……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借这个钱吗?”
不想!这话都已经窜到高劲松的嘴边,可最终他还是把它们咽了回去。他笑着说:“假如你愿意说的话,我当然……当然,”这一回他没能忍住哈欠,泪眼婆娑睡眼迷离地望着姜丽虹说道,“……可我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晚上你再告诉我吧。”他下午就准备去俱乐部报到。至于那张借据能不能兑现——哎,再说吧……
“我哥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还想要八百块钱,家里没钱了……”姜丽虹似乎没察觉到高劲松的困倦劲头,自顾自地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给他听,但是她总觉得,假如不告诉他的话,也许他会误会自己。“大队会计说,要是我们不把前年修公路时欠下的两千多集资款补齐的话,那么他们就不给开结婚证……弟弟妹妹在镇上读高中,他们要做什么制服,每个人都要一百多……”
结婚证和修公路能扯上联系吗?高中,多么遥远神圣的字眼啊,他这辈子正经八百地读书就只读到小学五年级,还没能毕业!一套皱哩吧叽的校服也敢收一百多?这裁缝店也太黑了点吧,都快赶上奥运公司了;姜丽虹才刚刚满二十,还是她那个“播音员”同伴的姨婆?这姨婆可真年轻啊……
高劲松满脑子塞满了这七不沾八不搭的东西,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都不记得,就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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