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九九六年的四月。
随着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天气也一天天地热起来,人们发现,他们刚刚才把那些厚重臃肿的冬装收起来,春装还没穿上身几天,就该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做准备了。天**美的女人总是走在季节的前面,天气预报里还在反复提醒人们要小心倒春寒,大街上就已经满是五颜六色的长裙,更新潮一些的年轻姑娘甚至穿起了短裙,并且毫不畏缩地把裙摆和高腰皮靴之间的皮肤直接暴露在一早一晚的料峭寒意里。大大小小的服装店里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夏季服装,无论款式、布料还是品质和价格,这些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细致的搭配,即便是最挑剔的顾客,只要她愿意付出足够多的时间,就肯定可以找到她称心如意的夏装……
Romanty专柜的一个营业员已经留意那个年轻顾客很长时间了,从她上班到现在的两个小时里,这个顾客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四次,每次都对那件褐黄色的牛仔裙格外关注,不仅会反复地用手去捻布料,还会从上到下把裙子打量好几回,走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回头再打量一眼。从她恋恋不舍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条裙子,而且她一直捂在身前的名牌挎包也表明她有购买这条长裙的经济能力,只是她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也许是还有别的款式让她动心,她需要反复比较,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潜在的顾客。
不久之后那个顾客又从另外一个方向转过来,还是驻足在这条长裙前。
营业员马上走过去,就象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热情地为她介绍这条长裙:“它和您的肤色很般配;”这不是恭维,那姑娘的皮肤的确很白皙细腻。“这条裙子的样式和您的气质也很搭调,既素雅又大方。”这话就显然带着推销的意味,因为那姑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沉的忧郁和悲伤,举止也很谨慎,从第一次走近这个专柜到现在,她连一句话也没说过。营业员更进一步地积极地建议:“您可以试穿一下。”和她前几次的努力一样,年轻的顾客对这个好心的建议无动于衷,只是拧着眉头又把那裙子看上好几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营业员扯扯那条裙子的边角,让它恢复原状。她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潜在的顾客并不一定都是真正的顾客。不过等她收拾齐整再转回身来时,她看见那个顾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再打量了那裙子一眼。她对她笑了笑。那个姑娘似乎没料想到她还会和她打招呼,局促地也朝她笑笑,就红着脸赶紧走了。
直到走出商场,姜丽虹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看来这个小姑娘还是和我们刚刚认识她时那样害羞,依然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连买件衣服这种小事都小心翼翼。
不过我们还是能从她身上看见别的一些变化。
她的衣着打扮已经象个城里姑娘了,一条深蓝色牛仔长裙,一件时下流行的浅色薄毛衣,还有肉色的长袜和低腰深褐色皮鞋,再加上那个精致的小挎包,无论走到哪里,再不会有人把她看成是个农村人。她的脸色也比刚到省城时红润得多,健康的皮肤在阳光下就象洁白的大理石一样富有光泽,再加上她饱满匀称的身材,不少过路人总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只是她的神情却让我们有些担心,除去眼底那教人揪心的悲伤和忧郁,眉头也微微地拧到了一起。
她大概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条商业步行街上随意地转悠,从这家商场转到那家商场,从这家*店再到那家*店,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衣服,漫不经心地听着售货员有一搭没一句的介绍,然后再漫无经心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继续无聊地消磨着时光。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这条街上转悠。
当她再一次走出那家日本著名品牌*店时,她在街边停住了。她从一直捂在身前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传呼机,看了看时间,然后便走向街对面那家大商场,径直上了四楼。
她的好朋友姜雁就在这里卖男装。
她找到姜雁的时候,姜雁和来接班的同事正在清点货物,她就一个人挨着货架看。这里全是男人的衣服,有西装也有衬衣,还有好几种款式的T恤衫,玻璃柜台里还摆放着领带钱夹这些男人服饰的小物件。她看得很专心,比看那条长裙专心得多,甚至还拿了件米黄色的T恤衫,在镜子前比划了又比划。镜子里的姑娘很漂亮,脸上也洋溢着欢乐和幸福的,尤其是当她把衣服高高举在自己身边时,她的笑容就愈加的甜美……
姜雁已经处理好手里的事,和同事办完交割签了字,走过来说:“这件最大的号码,他穿不了。”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镜子里的姑娘脸上,眼睛里的神采也渐渐地黯淡下去。
姜雁立刻就明白自己说了句非常愚蠢的话,赶忙改口说:“这件合适,是大号的。”她很熟捻地从衣架上拽出一件同样款式和颜色的T恤,递给姜丽虹。
话刚刚说出口,姜雁就恨不得把它再咽回去。这话更加的愚蠢!
姜丽虹脸色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勉强对着镜子里的姜雁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只是看看。”
姜雁低着头把手里的衣服挂回去,再转身时已经换了话题:“走,咱们去吃肯得基,我前几天做了个‘团购’,能有一千多块的奖金。你今天要不来找我,我也要给你打电话哩。”就又问了同事一句,“你要什么不?一会儿我给你买来?”
正埋着头做记录的同事昂了脸:“还请我?那就两个鸡翅膀,再加杯可乐。”又朝姜雁眨眨眼,假作想了想,说,“算了,我吃了晚饭才来的,不要了,你留着改天请我吧。”她和姜雁一起在这个商场上班几个月了,知道姜雁在说假话打圆场,也不想去占她的便宜。还集团购买哩,她们都快三天没开张了……
姜雁挽了姜丽虹的胳膊一直把她送到自动扶梯口,说:“我去换衣服,你先去楼下等我。” 姜丽虹点点头。大商场的规矩她知道,穿着工作装出大门抓住就要罚款,罚款通常都是五十块,回头通知品牌代理商,至少还得罚五十,象姜雁她们一个月工资带提成也只有几百块的冷清柜台,根本经不起几回罚款。
姜雁很快就换罢衣服赶过来,然后两人手挽手地去了隔壁的快餐店。
吃饭的时候姜雁一直在讲商场里遇见的好玩事,要不就把话题朝几部电视剧上引,因为她的工作是早晚班轮换,所以央告着姜丽虹把那些电视剧里她错过的故事情节都讲给她听,还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时不时地把演员拙劣的表演还有漏洞百出的情节拿出来讥讽一番,而且为自己的高见而自鸣得意。
姜丽虹一直在听她说,也陪着她笑,直到姜雁再也找不到新鲜话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她们这时才蓦然发现,原来快餐店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唔唔嗡嗡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原来快餐店里播发的音乐竟然是这般的吵人,那个港台男歌星的声音就象油一样使人腻味……
姜雁没话找话地说道:“今天是周日。”
“哦。”姜丽虹支应了一声,用塑料管慢慢地搅拌着纸杯里的可乐,晶莹剔透的冰块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喀喀响声。
姜雁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她就该问她不想问的问题了。她低了头用手指刨着炸得焦黄的鸡翅。
姜丽虹忽然高兴地说:“我刚才在‘百隆’看见一件Romanty的长裙,米黄色的,这里,”她用手在自己鼓鼓的胸口来回比了比,“有两个兜,很漂亮,是那种浅沿的兜;腰边还有两个兜,很深的大沿兜,她们说是英国的名牌……”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气,咬了嘴唇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纸杯。
姜雁担心地凝视着她。
“你说,他会去哪里?”姜丽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姜雁摇摇头,她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即便是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告诉她——难道她还存着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醒醒吧,你得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再去想你的出路!但是她不能把自己心里想的告诉自己的朋友,她只能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要是有机会,你们会再见的。”不过她自己倒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她和他见过一面,那人已经变了。她从来没和姜丽虹说起过那件事情,因为她觉得让她保有希望并不是坏事。有时候她甚至很羡慕她,因为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拥有一份美好的希望都快成为一种奢侈了。
半晌,姜丽虹又低了声气说道:“我是不是有点傻?”
姜雁无奈地望着自己的朋友,点点头。是的,很傻。不过比我好,至少你还能把一遍又一遍地幻想你们重逢时的场面,而且不用担心会残酷的现实戳穿。
直到可乐的冰块全部融化了,姜丽虹才说道:“晚上我去那里住,行不?”
“你们吵架了?”
“没有。”隔了许久,姜丽虹才象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冷漠地说道,“他早上回新加坡了。”
姜雁低垂下眼眉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她还能不明白姜丽虹的心思?
陪姜丽虹去买裙子时,姜雁意外地发现那个Romanty的营业员竟然是一个熟人,就是春节前她经常去光顾的那家快餐店的小领班。小领班也立刻认出了姜雁,并且还很亲热地喊了姜雁一声“姐”,当她知道姜丽虹和姜雁的关系之后,立刻就自作主张把这条裙子以自己的名义买下来——内部价是标价的七五折,能为姜丽虹省下差不多三百块钱哩。更教姜雁高兴的是,小领班如今租住的单间离她并不远,而且快要到期了。她立刻邀请小领班搬过来和她一起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能相互照应不说,平时也能有个说话聊天的人。这个建议小领班马上就答应了,她眼下正愁找不到个没人打搅的好地方哩。俩人互相留了传呼号码,并且约好,星期二下午小领班就去姜雁那里认门。
回去的时候姜丽虹的心情显然好了一些。一路上,她偏身坐在姜雁的自行车后架上,和姜雁说了好些话。当她说道俩人小时候翻山越岭跑山那边的地质勘探大队看电视的情景时,姜雁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自行车也东拐西绕,差点撞上一辆出租车。吓得脸青脸绿的司机伸出脖子就破口大骂,反而教她们俩笑得越发不可抑制。
“两个疯女人!”气急败坏的司机见讨不了好,只好悻悻地骂着开车走了。
俩人谁也没去扶斜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只是撑腰控背地笑。
姜雁如今还住在当初两人租住的那套房子里,只是换了个房间。她的房间就是当初高劲松住过的房间。但是房间里的家具和摆设已经换过了,床、桌子、椅子、柜子和电视机,全是姜雁自己置办的东西,只有墙上的那几颗钉子她没动,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几件时常穿的大件衣服就挂在那上面。
“你随便坐,先看电视。我去烧点热水。”姜雁打开了电视,提着水壶准备去厨房。
“我想洗个澡。”姜丽虹扣着手指头,小声说道。
姜雁抬头看了姜丽虹一眼,假装什么都不懂,说:“睡衣在柜子里,兰色胸口有大熊那件我买来还没穿过。下面有干净的毛巾,从柜上的赠品里偷的,也没用过,你自己拿。还有洗发香波洗浴液,不知道你合用不……”她过去把这些东西找出来。“我先去烧水。”说着就去了。
电视里正在转播一场足球比赛。
姜丽虹站在床边,仰起脸望着墙上那几颗钉子。这房间里的东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张满是锈蚀的老式弹簧床,那床棕垫,那张床单,还有两床被褥,一张破朽朽的木凳,还有糊在墙上的报纸……但是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几颗钉子……
姜雁已经回来了,一叠声地催她:“要洗澡就赶快,怕呆会儿气不够,最近这附近不是气压不够就是水压不够,洗个澡能把人麻烦死!热水器也有点毛病,喊了房东几次,光说马上找人马上找人,就是没人来修!你换了衣服赶紧进去,我在外面帮你把煤气点燃……”
姜丽虹边换衣服边笑着揶揄了她一句:“那你一个人怎么洗澡?光着屁股跑出来点煤气?”
“死女子,说的什么话?!”姜雁笑着用衣服抽了姜丽虹一下,“隔壁住的也是女娃!”
电视屏幕上突然飞过一道字幕:武汉雅枫十二号高劲松上,八号周健下;然后就是高劲松的特写镜头——他咬着嘴角,神色严峻,急燥地使劲掰着手腕,几乎都快等不及周健下场了……
打打闹闹的姜丽虹和姜雁都没去看电视,足球对她们来说,就象月球一样遥远,等她们掉过头目光瞥过电视时,镜头已经变换成了远景,刚刚替换上场的高劲松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正跑向自己的场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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