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在拥挤的长途汽车里经过七个小时的颠簸,高劲松再一次回到了省城。
当他垮着自己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出城南长途汽车站候车大厅时,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凉风就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他立刻近乎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呵!这气息是多么的熟悉啊!这是一种与家乡小县城那种舒缓宁静的气息绝然不同的氛围。看!道路上是来往急驰的大车小辆和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洪流,人行道上是步履匆忙的各色行人;两旁的店铺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蒙蒙的夜幕都还没有完成地笼罩住大地,远处都市中心所在位置冲天的灯火却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哦,他熟悉的省城啊,她依然是那样的喧嚣、繁华和热闹……
他在车站门口踯躅了好半天,直到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女靠上前来想和他搭话,他才匆忙地钻进了恰好在路边下客的出租车。那几个准备兜搭见不得人生意的人只好悻悻地咽口唾沫,把目光转向别的潜在目标。
“去西京宾馆。”高劲松告诉司机。他从成都回来之后曾经在那里住过两个晚上,感觉那里的环境还不错,是个难得的清净地方,不仅住宿和交通条件都很便利,价钱也很合理,因此在来省城的路上他就打定主意,在去武汉之前他就安顿在那里。他在省城里还有几桩小事要处理。等把一切都料理妥当,最迟星期五他就会飞去武汉参加魏鸿林的婚礼,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去哪里——到那时新时代的收购事宜应该有个眉目了。“最迟星期天就能有个结果。”这是孙峻山在电话里的原话。
省城、长沙、青岛还是郑州?在未来的十天里,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将来做出一个判断和决定。但是现在他还来不及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洗掉一身的尘土和疲惫之后,再美美地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饭。
西京宾馆还是象他上一回来时那样冷清。大堂里昏黄的灯光把一切物事都弄得迷离朦胧,只有镶嵌在墙壁上 “西京宾馆”四个大铜字被射灯照耀得弥散着流离的金光。两个穿着能以假乱真的制服的保安直到看到他推开了玻璃门,才很不情愿地从专为客人准备的沙发里站起来,不过他们看到高劲松直接走向了总台,就又懒散地坐回去。甚至连接待他的那个总台服务员也是上回那个带着一口乡音的女子,她连身子都没欠一下,就很简洁也很直截地问他:“住几天?”
“三天。”高劲松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鼓鼓的钱夹,扯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把它递过去。
“住宿五百四,押金五百,一共是一千四。”那服务员头也没抬地在旅客登记薄上抄了他的姓名和住址以及身份证号码,又把登记薄和着身份证一块撂到总台上。“签字。”待清点了钱,便写了个派房单递出来。“四楼十号。”
“有没有高点的楼层?”高劲松倒没在意服务员的态度,他更在乎楼层。在宾馆十楼双号的房间里,他便能寻到自己当初租住的小屋,即便是远远地看上几眼,也能让他想起当初许多的往事,让他回想起那个梦幻一般的下午,在毒辣的太阳地里,他骑着破朽朽的自行车,汗流浃背地去送一箱子衣服……
“电梯坏了。”
高劲松只好无奈地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有些沮丧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捏着那张纸片走向了大堂侧门。
半个小时之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且浑身轻松的高劲松又来到总台前:“请问,能帮我预订一张星期五飞武汉的机票吗?”
这没问题。事实上,在高劲松走出宾馆之前,他就听见那个服务员在通过电话询问机票的事情了。
高劲松来到大街上,现在他得找个地方填饱自己的肚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这座城市离沉入梦乡的时候还早。道路两旁的华丽街灯灿烂地绽放出柔和的光芒,远远近近地连成两条璀璨的长龙,并且沿着干道向东西两个方向漫无边际地延伸出去。高高低低闪亮的灯火就象晴朗夜空中的繁星一般闪烁。大街上悠闲的男男女女从这家店逛到那家铺,时而驻足浏览,时而止步流连,商家们或平静地等待顾客询问,或热情向他们推荐。街对面一家大商场的门口,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流,还有兜售假冒名牌的小贩、贩卖吃喝的摊点,把这小小的一片空地弄得就象正月里的庙会一般热闹……
才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的环境似乎就完成变了,至少高劲松就怎么也骑不起来这里竟然有一家如此规模的大商场。他在一家报亭里买了两份报纸,然后凭借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才在商场背后的小巷里寻到那家快餐店——他第一回到这里吃饭,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错当作十块混在几张零钱里付了帐,可隔了两天他再来到这里吃饭时,快餐店的服务员竟然立刻认出了他,并且马上就把剩余的钱退还给了他……
事实上那个服务员现在都还认得他,他刚刚找到空位坐下,那个服务员立刻就笑眯眯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问:“这回还是点那些饭菜?”
高劲松也笑了,说:“对,还是那些。”这个眼睛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的女孩真能记得他上回都吃了什么?他可不信。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上两回都点过什么饭菜了。
那个服务员立刻就拖长声音高声喊道:“十一号桌!大份青椒肉丝炒饭!两个卤鸡蛋!海带鸡汤一碗!”她同时在本子上记下了菜的名目。
高劲松惊讶地望着她。难为这小姑娘竟然记得如此明白。
卤蛋和鸡汤立刻就端到高劲松面前,那服务员对高劲松笑笑:“炒饭马上就给你送来。”也不待高劲松回答,她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高劲松一边喝着汤,一边翻看着两份当天的报纸,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当他翻到晚报的体育版时,一条消息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阳光集团甲B之梦再遭重创》。
阳光集团?他印象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说过省城里有这样一家企业啊,不过报纸上那条消息的第一句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本十月三十日广州讯,本省房地产龙头阳光集团……”他想起来了,离这里不远就有一大片正在开发的住宅小区,那里的名字就是“阳光小区”,而省城里最高一档的住宅区里,也有一个地方叫作“阳光花园”,不过他们和足球能有什么联系?“昨天晚上稍晚时候,阳光集团对外宣布,他们已经终止了对广州某甲B俱乐部的收购举措。……这是继今年乙级联赛最后时刻失利之后阳光集团再一次尝试足球职业联赛,也是再一次的遗憾。……成都伊普森足球俱乐部已经获得了那家甲B俱乐部的所有权,并且自动拥有明年甲B联赛的参赛资格。据悉,阳光集……”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高劲松无比失落地把报纸推到一边。
他要的炒饭已经端上来了,就象小山一般堆在不锈钢餐盘里的米饭散发着扑鼻的香味,油漉漉的饱满米粒在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彩,切得细细长长的青椒丝被油煎出不规则的焦黄色,还有那纹理清晰的肉丝……可这一切都不能吸引高劲松的注意力。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胃口,浓浓的鸡汤喝在嘴里就象白开水一样清淡,海带咀嚼起来更象是没滋没味的蜡……
直到那个服务员走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今晚的饭菜不合他胃口时,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饭菜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服务员唆着嘴唇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又问:“那……你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看来,这是一个细心而且热情的女孩。
高劲松苦笑了一下。
“我没事。”他说道。“你去忙吧……”他现在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不再理会他。是的,他只是个顾客而她只是个服务员,除罢那桩多付了钱的小事之外,两人便再无任何的瓜葛联系,她也确实不需要太过关心这个仅仅是第三次走进来的陌生客人,而且还有别的客人要她去招呼——这个时间正是那家商场里的营业员轮流出来吃晚饭的高峰段,常常是前一拨没走后一拨就已经进门,抬眼望去,不算宽敞的快餐店里几乎全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商场营业员。
高劲松埋着头慢慢地刨着自己的炒饭。
孙峻山的承诺是无法兑现了,他现在只能在长沙、青岛和郑州之间作一个选择。
青岛是最简单的选择,之前戴振国就已经为他铺垫了所有的道路,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待遇——青岛双喜一般主力享受什么样的待遇,他就是什么样的待遇;他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出场机会——戴指导已经代表俱乐部表了态,只要他身体没问题,他就能在替补席上为自己牢牢地占住一个座位,他是“铁打的替补”……郑州是最稳妥的选择,以他的训练状态和身体状况,从来都是冲A无望且无虞降级的河南亚星能给他提供一个长期的饭碗,期间还很有可能去甲A联赛里观光游览两三回,然后再重新回到甲B里悠悠闲闲地数钱,也许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他退役,然后他回到省城,或者回到家乡,用自己攒下的钱捣腾点小生意,守着老婆孩子和家过上无忧无虑的一辈子……风险最大的选择是去长沙,去追随尤慎,这也是最有挑战性的选择。他一丁点都不了解长沙沁园目前的境况,除罢尤慎对自己的信任和口头上“绝对主力”的允诺,其余的相关待遇连一句都没提;而且沁园几乎就是重建一支球队,明年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保级肯定是沁园的首要任务,但是谁又能说沁园就不会象今年这样一飞冲天呢?……
想着想着他忽然自失地一笑,他在这里反复权衡难道不是在杞人忧天么?尤慎心急火撩地招揽自己,自然会开出相应的价码,即使沁园的条件不能使自己满意,他也尽可以再转头去投奔青岛,说不定那时节他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更好的结果——戴指导上回还言辞闪烁地暗示,双喜的十号十之**要转投其他俱乐部,到时中场中路会有一个位置……况且他自己还有一个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他现在是自由球员,无论去哪家俱乐部,都不需要俱乐部掏一分钱的转会费,而且他这个多面手还十分好使……
想清楚这个关节,他的心情便渐渐地舒畅起来,刨进嘴里的饭菜也有了些滋味,他还抬起手,再要了一碗汤和一瓶啤酒,并且再为自己点了两个下酒菜。
坐他对面的女子突然惊诧地说道:“呀!真是你啊!”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高劲松迷惑地抬头打量了这女子一眼。
“哦,是你?!”高劲松也惊讶地说道。他认识她,但是他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是他以前一位同事的什么亲戚,也是他那位同事的要好朋友——他也记不起那位同事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姓姜。
一身商场服务员打扮的姜雁高兴地说道:“我都看你好半天了,就是没敢认——你比以前黑了些。”她又上下看了高劲松两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我姨婆还时常提起你哩……”她忽然就垂下眼帘,话也渐说渐止,没了声气。
高劲松登时笑出声来。每每想到姜丽虹那小姑娘竟然已经是“姨婆”这样高的辈分,他就颇有些忍俊不住。他也没留意姜雁神情脸色上的变化,笑了一会儿说道:“我前一阵就回来了,不过先回家住了半个月。你不是在市区里上班吗?怎么又来了这里?小姜呢,她怎么样了?还在奥运商场上班?”原来的奥运商场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初他路过省城时去过一回,那里已经改成了一家生意兴旺的茶楼。
“我们也不算是商场的员工,只是公司的专柜,雅枫公司安排我们在哪家商场,我们就在哪家商场。”姜雁给高劲松作着解释,“这里的商场是才十二号才开张试营业的,我们这些老营业员,”说到这里她抿着嘴骄傲地笑了笑,“就被调过来了。当然我自己也想调过来,离住的地方近——几分钟的路,上下班都方便。”她低了头用手里的汤匙拨弄着面汤上浮着的两片菜叶,就说道,“丽虹她……她没在商场做了。她……她也和我在这里上班,不过,她……她家里有点事,请假回家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哦。”高劲松点点头没言语。他找不出什么话题来和姜雁说,只好借着快餐店服务员上菜上酒的机会说,“再拿个杯子。”又问姜雁,“你喝酒不?”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问题,急忙改口让服务员拿饮料。
“我在上班哩,不能喝酒。不过我那里还有一瓶酒,都放了几个月了,是丽虹买给你的,谁知道你一走就是几个月,连个面都不露。”
“忙啊。”高劲松说道,“这不,过两天就得去武汉,再回来就该下月中旬了。”也许就不回来了。联赛结束后甲A甲B各俱乐部一般都有六到七周的休假,不过也因人而定,象青岛双喜和长沙沁园这样刚刚晋级的球队,也许十一月中下旬就已经集中开始为明年的联赛做准备了。
“那……那瓶酒还得继续给你放着?”姜雁略带揶揄地说道,“那可是丽虹特意给你买的。要不,”她唆着嘴唇想了想,问道,“你明天晚上有空不?我让丽虹也过来……” 段连锐的话嘎然而止。她突然察觉自己说走了嘴,羞愧和懊悔登时让她满脸通红。
高劲松顺口说道:“明天怕是不行。我在省城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办,时间紧任务重,这几天怕是抽不出空来。——你还是继续帮我保管着那瓶酒,待我下趟回来再喝。”他明天要是拜望自己的启蒙教练沈元顺指导,要是时间赶得及,他还准备去段连锐那里坐坐,和段连锐喝几杯;后天要去何英家;省城里他还有两三个熟识的老队友,但是可能都无法挨个走到了,好在他有他们的电话和传呼,实在没时间的话,电话里摆谈几句也是一番情谊。
看见高劲松没留意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姜雁的神色也逐渐缓和过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她很好奇的事情,同时也是她那年轻得不象话的“姨婆”非常关心的事。当然,和她无话不说的姜丽虹关心的绝不仅仅是高劲松的工作,她几乎关心他的一切,并且想方设法去打听他的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完全就是一个迷……
“我是……”高劲松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踢球的。但是足球仅仅是工作吗?好象又不是,至少对他来说,足球并不仅仅是工作——这是他的魂牵梦萦的事物,是他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的事物,那个黑白相间的皮球承载着他的理想和梦想,它就是他的全部……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姜雁说,只好笼统地说道:“我是……运动员。”
“运动员?!”姜雁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和姜丽虹无数次猜测过他的职业,甚至做过不少大胆得近乎荒谬的想象,但是她们从来都没设想过他会是一个运动员。半晌她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问道:“你是打篮球的?”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体育项目。在她想来,高劲松身材那么高,体格又那么匀称结实,怎么看都象一个篮球运动员。事实上她最熟悉的体育项目也就是篮球,至少她在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乡里的中学校园里那个简陋的篮球场上打过好些回——她和姜丽虹都曾经是她们学校里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在退学之前,她还因为身高的缘故当过一学期的主力,并为此挣得了十几块钱的比赛补助和两块漂亮的毛巾。
“不,不是篮球,是足球。”高劲松有些尴尬地纠正了她的错误看法。
“哦。”姜雁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地支应了一声。她失望是因为她在为高劲松惋惜,要是他专心去打篮球,以他的条件说不定能闹出点名堂;她高兴是在为姜丽虹高兴,这样的话,丽虹就不需要为那些永远不可能发生的莫须有幻想而再去折磨她自己了,而且他的工作还是一项没有什么人关心的事情。足球是没多少人关心的事情,至少在她看来,没有几个人在关心。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了,而且她也找不出什么话再和高劲松说,于是她抱歉地说道:“我还得去上班……”她朝那个服务员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结帐,“他的一起算了吧。一共是多少?”
高劲松急忙说道:“不用!”他又对那个服务员说,“她的也记我头上,待会儿我一起算。”看姜雁拿着一个小钱夹在里面翻找,他赶紧掏出了自己的皮夹。“我来吧。”说着就抽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递过去。他立刻便敏锐地发觉自己掏钱夹的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做作——他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富有……两个女子复杂的神情和目光让他突然有一种难以述说的羞愧,就象在大庭广众下突然暴露出性格中不能见人的一面……
直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躺下,他依然深深地陷入那种羞愧当中而无法自拔,并且为自己的举动而臊得满脸胀红。
姜雁,还有那个不知名的服务员,她们俩的复杂眼神几乎能透视到他的内心深处,在她们的目光中他无处藏身……
他连洗澡的心情也没有了。
哎,被两个女子看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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