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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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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度假村的第二天下午三点,球队就开始了他们到成都之后的第一次训练。

这种以恢复为主的训练内容乏善可陈,基本上就是慢跑和各种各样的无球及有球训练,早就习惯了这一套手段的队员们根本就打不起精神,只是随着教练员的布置懒洋洋地来回折腾。队里几个平时很活跃的家伙也不怎么说话,于是气氛就更加地沉闷。不少队员籍着到场地边喝水的机会频频地找人打问时间,然后便耷拉着脑袋拖着脚回到场地上。更有借口方便的家伙回来之后就满嘴烟气言之灼灼地散布着小道消息,山坡的另一边那块属于长沙沁园的场地上,到现在都还连个人影都没有。

早就在火辣辣的毒日头下折腾出几身臭汗的球员们只能用唾沫和小声咒骂来发泄他们对这堂训练课的不满,并且无比羡慕长沙沁园的队员。哎,人家的主教练可真是通情达理。

慢跑、折返跑、深蹲跳、无球过杆、有球过杆……

带着怨气参加训练的队员们动作完成得拖泥带水,这就在无形中延长了他们的训练时间。在郑昌盛制定的训练计划里,今天下午需要进行的训练内容用时最多不会超过七十分钟,可九十分钟都过去了,他写到训练计划本上的内容还有两个项目没开始。

他抱着肘呆着脸站在场地边,看着场地里无精打采的队员,良久才无奈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了。”

队员们都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乱纷纷地拥到场地边来喝水说话,一面坐到草地上脱鞋去袜取护腿,稍稍喘上口气,就三一群五一伙地顺着芭蕉林里的小路绕着土坡回宿舍。

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长沙沁园的场地上有了几个人影。

场地边的一个人正在往两张长条凳上依次摆放着叠得很整齐的大毛巾,放上球袜之后再用一对护腿板把袜子和毛巾都压住,另外一个人就拖着个大纸箱,比照着毛巾的位置在草地上放上一双双擦拭干净的球鞋;一个人在场地一侧立起了一排十几根红白两色相间的标杆,还有两个人正在给球门挂网。当他们做完这些事之后,又都跑去球场的另一侧。那里堆着两垛汽车轮胎的内胎,几个工作人员齐心合力,很快就把这些鼓鼓囊囊的东西紧紧依靠着排成两溜。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破旧的汽车轮胎在这里能派上什么用场?

人们对无法理解的新事物总会抱有几分好奇的心理,所以新时代的队员教练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很值得玩味的小事,那就是这几个在球场上忙碌的家伙都穿着白色的汗衫,背心上印着很醒目的两个红字“沁园”。这说明他们都不是球员,而是沁园俱乐部的工作人员。

事实上,当沁园的工作人员麻利地做好这一切之后,沁园的队员们才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

他们和新时代球队里的熟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就去为训练作准备了。看来他们对各自在长凳上的位置都很熟悉了,短暂的准备过程中虽然不时有人坐下又有人站起来,却没有产生过一次寻不着鞋找不到袜的混乱,这也证明那几个员工工作的细致踏实。可他们怎么可能分辨出二十多双球鞋的主人呢?新时代的球员教练更加惊讶了,他们不禁迫切地想知道,沁园的家伙们是通过什么手段做到这一点的。

有好事的队员忍不住跑过去参观了一回,然后苦笑着回来道出了实情。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个号码,毛巾袜子还有球鞋上也有这样的记着号码的纸片,要是这样都还能弄错的话,那只能说明那个笨蛋太有本事了。

恍然大悟的孙峻山立刻便给身边人交代下去,从明天开始,新时代球队的训练前准备也要照沁园的法子处理,象为球门挂网以及训练后清理球鞋这样的小事,都由俱乐部来解决。

就在沁园的助理教练招呼队员们做热身活动时,更教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的主教练还有两个俱乐部老总陪着几个人一块儿走过来,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一部很专业的摄影机,另外一个人手里不仅有话筒,一只手还挽着一大截黑色的细缆线。

这肯定是电视台的记者!

新时代的球员们简直都有些嫉妒了。一家乙级俱乐部的日常训练竟然会引来电视台的关注,这该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啊……

沁园的主教练尤慎也看见了郑昌盛他们。他把记者们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俱乐部的总经理身上,然后独自走过来。

“郑指导,戴指导,孙总,”他和每个人都握手打招呼,又给每个人都递了一颗烟,“你们的训练这么早就结束了?”

心头滋味复杂的郑昌盛和孙峻山只是寒暄了两句客套话。郑昌盛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大热天里还衣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家伙,更何况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过节——几年前足球界内那场关于体能重要还是技术水平重要的大讨论上,他曾经在公开场合批评过眼前这个坚持技术至上论的对手,这桩事情让他看见尤慎时总觉得象吃了个苍蝇一般难受。而总经理孙峻山哩,他对这个举止言谈都很得体的中年人倒是颇有好感,只是他还没能从眼前发生的一切里回过神来,所以态度和神情上就难免不够热情。

戴振国凑在尤慎递来的打火机上点燃了烟,然后问道:“这些都是记者?”那场大讨论时他正在巴基斯坦工作,待他回国,大讨论也已经因为体能派的全面胜利而盖棺定论烟消云散。他并不怎么清楚尤慎的经历,只是隐约记得他曾经短暂地担任过某一届国家少年队的主教练,之后便去了欧洲。

尤慎说:“都是从长沙来的,今天上午才到。”他笑着朝几个记者招招手,示意自己马上就过去,然后又说道,“电视台要录制个节目,我先过去一下,回头说话。”

戴振国笑着问:“我在这里看看你们的训练,不介意吧?”

尤慎笑了。他怎么可能介意哩,这就是平常的训练而已。他说道:“要不我让他们给你找个坐的地方?电视台要我们搞个分组对抗,你们帮我看看挑点疵。”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球队的战术打法会泄露出去。“新组建的乙级球队能有什么战术,还不是打到哪里算哪里。比赛打多了,球员之间的默契和配合就出来了,技战术风格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只是不太稳定罢了。”

“不怕我们找出纰漏来收拾你们?”

“你们还没把我们的比赛录象掰碎了嚼来吃了?”

这句玩笑话让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连一直绷着脸的郑昌盛都忍不住一个莞尔。

尤慎走了几步又倒回来,说道:“有个事想和你们商量下。——咱们商量好的那场热身能不能提前一天?电视台来的记者对这事挺热心,希望能拍点资料带回去好找广告赞助商,可他们的行程又和咱们定下的日期有点冲突……”他望着郑昌盛和孙峻山。

郑昌盛点头答应了。

孙峻山在一旁插话:“电视台找广告赞助商?什么意思?”

“他们想现场转播我们接下来的几场比赛,这么大的开销总得找人报帐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孙峻山和郑昌盛他们目瞪口呆。

乙级联赛也有电视台愿意花大价钱搞什么劳什子的现场直播,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更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为这种荒唐事付钱打广告,难道那些人就不怕把钱打了水飘吗?

郑昌盛当然不会厚起脸皮坐在场地边看长沙沁园的训练,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采纳戴振国的意见,把沁园的一些训练方法和训练手段照搬过来,于是在第二天上午,新时代的队员们就惊奇地发现场地边也多了两张长木凳,凳子上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干净的大毛巾。以前被放置在草丛里充当标杆的易拉罐也被正式的器材取代了。当训练进行到跳轮胎这一项时,球员里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们被自己队友那笨拙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左右**替着蹦跳过这两溜轮胎确实不容易哩,要是掌握不好身体的平衡还有力量以及节奏,摔个狗吃屎的姿势再正常不过……

队员们被这些新奇的训练项目所吸引的时候,孙峻山也没闲着,他也从长沙沁园那里获益良多。这不,一大早他就让雇来的司机开着那辆大客车去了县城,待队员们结束第一轮训练坐下来休息时,他们便看见通体上下被换成深蓝色的大客车又开了回来,客车的两侧车身上也喷上了新时代俱乐部的名称和标志。

昨天下午沁园的那堂训练课对新时代俱乐部的影响是深远的,这一点不单能从郑昌盛以及孙峻山那里得到体现,队员们的表现也渐渐地有些了不同,仅仅从训练中途喝水这样的小事上就能看出这种思想上的转变。沁园训练时场地边只有矿泉水,球员去喝水还必须先征得教练员同意,而新时代的队员们更喜欢可乐这样的碳酸型含糖饮料。可第二天上午的训练时,除了头几回还有人擅自跑去场地边喝水之外,这种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就再也没发生过,有时郑昌盛或者戴振国没有听清楚队员离队去喝水的申请,那些队员也会规规矩矩地再提一次请求。训练结束之后,负责打算的收尾工作的俱乐部员工发现,往常会消耗许多的可乐只有寥寥几瓶被人喝过,平时基本上没人会动的矿泉水却几乎没剩几瓶……

现在,就连孙峻山都急切地盼望着同沁园的对抗赛能早些到来。小组赛里积分头两名的球队竟然能凑到一起分出个高下,这事想想都让人觉得激动,哪怕比赛是个平局,也能在人们的心理上添上一块有分量的砝码。

戴振国能理解总经理的这份心情,但是他还是很坦白地告诉孙峻山,从沁园的比赛录象里反映的情况看,想争取个平局都很困难——除非球队能在这种比赛里豁出脸皮不要,摆出一付死守架势。这显然不太可能。

正如尤慎开玩笑说的那样,戴振国他们这两天确实是把沁园的比赛录象揉碎了。

沁园的最后三场比赛都由电视台现场直播,所以画面的质量很好,教练组也只观摩了这三场比赛的录象。只看了半场比赛,守门员教练便给了一个简单的评价:“你们确定这是长沙沁园的录象资料?”看完两场比赛,他的话更加简洁:“踢甲A都够了。”最后一场看罢,他闷着头抽了两支烟,长叹一声便回了自己的宿舍。

郑昌盛却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片雪花样斑点的电视屏幕,良久都没吭声,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安静地燃烧到尽头,一条灰白色的烟灰柱弯弯曲曲地挂在香烟的过滤嘴上……

孙峻山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半天才不相信似的问道:“他们就有那么厉害?”

戴振国沉默了半天,这才说道:“假如不出意外,今年乙级俱乐部晋级甲B的名额只有一个了。”

这怎么可能!

孙峻山不相信。沁园的家底他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没有多少钱抛洒,这支球队根本就招揽不到什么人,联赛都快开始了,他们才勉强凑齐了二十二个队员。和新时代这些大手大脚的球员相比较,他们的队员收入都有些寒酸——沁园的绝大部分队员每月的工资还不到五千,小组赛里的胜场奖金也只抵新时代的一半……

“他们就那么点钱,招揽的还全是别家俱乐部都不想要的队员,你凭什么就说沁园铁定能升甲B?”

戴振国没去计较总经理急火攻心的犯浑话,这是很平淡地告诉他,沁园的两个核心队员的工资加到一起,有就五千出头。

“这不可能!”孙峻山失态地大声叫嚷起来。他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五万出头还差不多。气急败坏之下,他说了一句更加愚蠢的话,“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零’?!”

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贯沉着冷静的孙总经理这样激动?他可是从来也没这样大嗓门地大吵大嚷过。

“这怎么不可能了?”戴振国反问了一句。

孙峻山登时张口结舌说不话来。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呢?为什么他一听说球员的工资如此低,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认为这事不可能呢?象新时代这样的球队都昂首挺进了成都决赛圈,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呢?

这事是真的。沁园的五号后卫是自己送上门去的,那个当时浑身上下再也摸不出一个大子的家伙还没和俱乐部签合同,就先让俱乐部替他付了十六块钱的出租车钱,沁园给他的工资是一个月三千五;前场十七号队员是尤慎顺手从一支踢野球的业余队里捡来的,一千六百五十块的工资便宜得简直教人没话可说。

“这都是我和尤慎喝茶聊天时,他当笑话说给我听的……”戴振国说道。他不相信尤慎会在这种事情对他隐瞒什么。

孙峻山窝在沙发里嘟囔着粗话。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他呢?一千六啊,才一千六啊,他的小车司机每个月拿的都要比这个数多出好几百块……

一直默不作声的郑昌盛也在肚子里嘟囔着同样的话。假如沁园那个十七号在自己的球队里的话,别说乙级联赛,即便是甲A联赛他也有底气去闯荡……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头上。他不是尤慎,不会也不敢把一个连职业球员身份都没有的人招揽到球队里,更不可能把一支球队性命悠关的大事交付到这样的人手里。哎,假如没有尤慎当初的那种人手捉襟见肘的窘迫以及后来的那份深沉的信任,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沁园的十七号球衣吧……

他叹息着闭上了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而有些酸楚的眼睛。

陡然间一个念头浮现出来。当初那场关于体能和技术的讨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输家?虽然说体能派全面占据了上风,可依照体能优先原则甄选球员的国家队却渐渐丢失了自己原有的优势,水平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难道说追求过硬的身体素质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哎,其实体能也好技术也罢,闹来闹去又有什么意思,谁占上风又能怎么样呢?输的都是我们的足球啊……

他悚然惊醒过来,再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沉默。只有沉默。

屋子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三个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都没有站起来去开灯的意思。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苍白弧光,随后便是咔喇喇的一声响。屋子里的所有事物都似乎在这响声中摇摆了一下。

“要下雨了……”这个念头同时闪现在三个人的脑海里。

他们的念头还没转过,雨水便连天接地地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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