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四布,滚滚压在没有多高的天顶上,四面八方半点出路也看不到,直带出一股无限的压迫感,让人觉得心头如有一座山压着似的不舒服。
宁羽白努力摇了摇脑袋,静下心来不再去理会顶上狂怒的风暴,抬首往山里面望去。方才那咒缚尽去的一瞬间,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蓦地袭上心头,只令他身心俱是一颤,不由得猛地转身站起,遥遥眺去。可是古朴荒凉的石岭里却仍是悄无声息,连丝风也没有。而那感觉也一闪即逝,再不给人温习第二遍的机会。
宁羽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瞧着里面,心情正激烈的起伏着。
“师父,是师父吗?”他心中想着,可又不敢确定。那阵玄机感应突起,就像一声召唤一样,不知为何一下子就令他产生熟悉的感觉,心中似有共鸣隐隐,胸间不禁一阵热血奔涌。然而那感觉是如此玄妙,与琴神平素给他的印象虽有些相似,却又多出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师父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半年多之前他老人家离去,说是有大事要办,还叫我不要多问,从此便音信皆无,难道真的是会在这里吗?”他心中一个大大的疑问升起,惊讶的同时也不禁隐隐藏了一丝担忧。抬头看了看天,四周金云仍是翻滚不休,天顶还是日月并悬,红白二光搅得风涛遍卷,他眯了眯眼睛,心中道:“师父那等修为,可是随便什么人伤得了的?不过这东西如此厉害,若无十方妙法印那等奇宝护身,谁敢说能全身而退?”转而又往山内看去,“而奇怪的是这等万死之地却又多了这一处生门,却又正好有我熟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法宝,难道竟也有惑心之术么?”静静想了一会,他脸色一沉,随便抹了下脸上的尘土,伸手将背上神剑正了一正,迈步朝着岛内石岭走去。
金光中带着点红色,整座石岛都映照在一种奇异的颜色里。宁羽白影子映在粗砺的地面上,却是淡淡的两个。他毫不理会这种异处,一手背后,不疾不徐地飘上了就近的一处高坡。站在高处放眼向里面望去,全岛风貌尽收眼底。原来这石岛没有多大,凭一双肉眼似乎也能看到石岛另一面的边缘,只是一道石岭崛起岛中,倒还有几分气势,四周再有些矮峰高坡,是以站在外面便看不通透了。打量着岛得另一边,宁羽白不禁心中嘀咕,这地方没有多大,顶上四周都是火云金涛,只是不知道底下会是什么样子,究竟这地方是连着地底呢,还是悬空而停呢?这倒不得而知。刻意感知了一番,之前那种感应如石沉大海,再也不曾出现。他轻皱双眉,打定主意,站在坡顶捏动法印念起真言,叫了声“疾”!就要借土遁行到那石岭中央去探探再说。可没想到那真言念动后,再不似从前一样,他竟仍是好好的站在坡上,纹丝未动。
“什么?”宁羽白心中大吃一惊,忙在丹田中调起五龙昊天令中厚土灵气,又将那咒法行了一遍。
“疾”!法诀出口,人却仍是稳如泰山立在坡上,一动不动。他心中一凛,将身子低了下去。
手触在光秃秃的坡地上,缓缓抚过那粗黄的砂粒、裸露的岩石,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入眼处真实无比的土地,里面竟然充斥着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精气,虽然不知道这种精气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他敢肯定,决不是地脉精气。捏起一粒沙子看了看,随手扔掉,他站起了身来,心中暗把咒法诵念,体内灵息接引四方神风,瞬息间已有旋风卷于身边,就要飞起。
“呼——”御来的旋风转眼即散,仅仅将他身子抬高两尺便没影了。宁羽白脚下一错,已经落在了地上,心中稍一惊异,已经知道了原因。
原来此岛狭小,空间不大,其中存有的风气比外面那海阔天空的九州天地差了不止几千万倍去,却不可能有那等强力之风可驾得起的。想到此处,他只得叹了口气,将破烂的袖子一甩,纵身迈开两条腿,跳到坡下,踩着崎岖不平的“土地”,向那岭中奔了过去。
一路无话,不过是翻沟越坎,多费些力气,却也没什么异事发生。宁羽白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力气,只不过这山岭虽然不高,却是遍布深沟险壁、断崖残坡,又不会有人常走开辟个山路什么的,山势就好像被什么巨兽啃过的残余骨架一般,难走的出奇。没了法术相辅,宁羽白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接近了石岭中央,那个最高的去处。
四边无风的岛上到了这里,终于有了些许微风。宁羽白蓬头垢面站在石山脚下,残破的衣裳被风吹起,整个人乍一看就如个乞丐一样,只有当风吹拂起额前散发的时候,那露出的两点寒星才稍显出其一股不寻常的气质。
抬头仰望,山顶上隐约一个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山壁之上光秃秃的一根杂草也没有,宁羽白凝神一瞧,断定那必是个山洞无疑,只不过洞口狭小,看不大清楚。他仔细想了想,此地便是岛子的中心所在,开始那种奇怪的感觉定是从这里发出的无疑,而且这地方连只鸟都看不到,更别说有什么其他生物了,那么山顶上那个洞……里面真的会有师父吗?如果不是师父,如此险恶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反手一拍背上的秋水神剑,顿时觉得心中有了些底,他把心一横,退后两步,两手一捏,作势招起风来。法咒祭起,倏忽间便有轻风徐来,宁羽白身形一矮,刷地飞纵而起,朝着山壁山上一处突起石块闪了过去。这点风虽然不能载人飞动,但是要轻身攀壁却是足够了。宁羽白借着这股轻风,一时间身子飞舞如穿花蝴蝶,在这一面坎坷的山壁上左右飞移,攀着石坑石块飞快地往上蹿了上去,竟比来时还要快些,不一刻到了那洞旁,整个人刷地停住,扒伏在了洞边。
看着脚旁一粒小石子落了下去,宁羽白暗叹了口气,心道若不是灵犀剑太过细小不能飞御,而背上的秋水神剑又没有了剑魄,何至于如此狼狈?不由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炼出一把自己的飞剑来。这只不过是他脑中瞬间闪过的想法而已,心神一定,人便一动扒住了那洞口。这洞果然狭小,矮的甚至不够让人弯腰通过。他望着黑洞洞的里面想了一下,将头一钻,手脚并用爬了进去。
洞穴狭窄,宁羽白屈身以进,洞内虽暗,对他的眼睛来说却毫无妨碍,鼻子里也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只是个干燥的山洞罢了,便只是努力向前爬去。
大概过了半刻,洞里略略变宽了些,大概施展得开胳膊了;又爬了一会,弯腰也可通过;再过一会,便是步行也尽够高了,宁羽白站直了腰,催起灵霄琴境,一手把住背后的秋水剑,大踏步走了进去,不过五十步,终于来到了尽头。
完全天然的一座洞穴,不见任何人工修饰,顶上裂有一道罅隙,略带些赤红的光芒无碍地照了进来,就如一道光墙,将整个洞穴前后横隔为二。宁羽白迟疑了一下,一挥袍袖,昂首迈进了光幕。
“呀!”
甫一穿过光幕,不远处当先便有一物撞进了宁羽白的眼中。原来就在洞穴的最后部,一块大石之上,竟塑了一座雕像。
那雕像看似石制,塑的却是栩栩如生的一位老人。老人闭着双眼,头发披散,长袍大袖,盘膝跌坐,两手于胸前结成一个手印,长须垂于胸前,几乎连根数都能数得清楚。这等雕艺当真可说是巧夺天工,以至于宁羽白乍一看到险些将其认成了真人,方要施礼说话,却才认出乃是一尊石像。仔细看了看那石像,容貌比琴神都要老上许多,陌生得全不认识,他终于松了口气,瞧了瞧那老人结成的手印,发现全不认得,便挪了挪脚步,转身打量起四周来。
四周尽是岩石四露的土壁,和前面窄洞也没什么区别。宁羽白再扭头看了看那石像,心道:“此处别无他异,难道所有答案,都出在这尊石像身上?”想罢,轻轻迈步走上前去,将身子一倾,就要仔细观察起来。
“啪嗒——”石像之上不知何处坠下一颗小石砾,在石像胸前三滚两撞,最后掉在了底下大石之上。宁羽白心中没来由的一紧,猛地抬身撤步退了回去,“啪”一声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秋水神剑的剑柄之上,双瞳紧紧地盯住了那老者石像。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这下宁羽白清楚地看见,那石像老者的额头之上,一小片薄薄的石皮嚓地裂开,缓缓立了起来,然后歪了下去,最后终于失去凭依,翻着跟头往下掉了下去。那石皮刚刚在大石之上摔碎,却又听啪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啪的几声,石像面上、手上、全身上下啪啪细碎之声不绝于耳,无数蛛网一般的裂痕一瞬间爬满了老者身体,表面上薄薄一层石壳犹如蟒蛇蜕皮一般,纷纷碎裂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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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紧盯着眼前“石像”的变化,宁羽白如临大敌,侧身作势的同时已经做好了一搏的准备。
石皮裂去,触地成粉,平地轻风一卷丝毫不留。那“石像”外壳纷纷散去,露出里面的真体来,眉头似乎一动,竟是个真正的老人,头上雪白银丝披散,脸上皱纹密布,双目却依旧还是紧闭着。
“什么人?”宁羽白低声喝道。
老者恍如没有听到,手势印法依然没变,缓慢地直起了身子,深吸口气,终于睁开了眼来。瞬息间碧绿神光亮起,像有两块千年翡翠出现在面前,宁羽白只觉得心中一眩,脑中嗡的一声,神思一下子都给老者那深邃有如无尽星空似的眸子吸了过去。陡然间他觉得自己的神识好像与身体分开了一样,整个心神都在那碧色玄光之下暴露无遗,可是却根本无力挣扎。虽然如此,却又没有半分不适的感觉,反而在心间一阵温暖流过,着实奇怪。
时光就定在那里,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是几十年。还在迷糊中,一股沛然大力猛地涌来,宁羽白只觉得刷地一个激灵,元神回窍一般醒了过来,还未知如何脚下便是一阵踉跄,往后连连退了回去。等他站好脚步,已经在那光幕之外了,再惊讶地抬头望去,却见那两道碧色缓缓黯淡下去,最后不见,原来老人又闭上了双眼。
透过光幕隐约见着那老人的身形,宁羽白大大的一震,当下沉声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你我可有仇恨,为何要拘我进来?”
老人仍是保持着那副姿势,眼睛也再没有睁开,只是摇了摇头,却半晌无言。宁羽白经方才那瞬后心下惊疑不定,也只是凝神戒备,没有言语。又过片刻,那老者才像是由睡梦中苏醒过来一般,大大地叹出口气,尺许长的白眉一动,将眼睛再度睁了开来。宁羽白一见,赶忙将头一转,可却没见到想像中的碧绿光芒。再看时,却见那老人双目黑若点漆,虽然明亮了些,却再没有了什么异状。他淡淡往外看了一眼,却如没看到宁羽白一般,自顾低沉着声音道:“天意啊……”
“天意?他是什么意思?”宁羽白暗想道,嘴上不由得又问:“老丈为何不答我话?”
老者将手收回,这才望着宁羽白道:“老夫也是被人拘入此中,又如何能再拘你?”咬字缓慢,倒似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似的。
宁羽白一惊,“您也是被人拘入这里的?”心中惊疑,暗道这老人道行不知有多深去,从刚才那一下便可见一斑,怎的也是被人收进来的?若是这样,那持宝之人更不知该有何等法力。
老者一笑,捻须道:“这里面你也见识过了,若不是被拘,谁还会自愿囚禁在此么?”
“这……”宁羽白不禁一阵沉吟。
“多少年不曾与人言语,一时倒有些不适了。”老者自道一句,又朝着宁羽白招了招手,“娃娃莫怕,你我缘分匪浅,且上前来,让老夫看看再说。”此一番话说下来,已比方才流利了不少。
宁羽白迟疑了一下,他经历恶人恶事不少,对如此陌生诡异的人心中自有警惕,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总隐隐感觉到与那老人亲近,再加上老人一派祥和之气,于是大胆迈步行入光幕,走至老者近前施了一礼。老者又打量了他一下,微笑一指旁边的石头着道:“坐吧。”
闻言下坐,宁羽白道:“适才莽撞冒犯仙驾,还请前辈包涵才是。不知前辈为何会也在此处?”
“娃娃莫要着急,待我先问你几件事。”老者和颜道,宁羽白闻听,只得点头。
“我且问你,你师出何门何派,身上太乙均天之道法为何人所教?”
宁羽白一愣,然后笑道:“老前辈误会了,晚辈无门无派,也并不会什么太乙均天之法,前辈何出此言?”
老者闻言呵呵一笑,霜雪般的须眉不由得轻轻飘起,对宁羽白道:“老夫并没有恶意,娃娃又何必瞒我?你的均天真经玄玄部已经修至第二重关,当我看不出来么?你说出谁教给你的,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宁羽白只当他糊涂认错,忙道:“前辈确实误会了。在下曾师从碧落剑派紫微恩师学过剑术、又从琴神七弦子恩师处习得琴技,除此之外再不曾学过什么法术天书,前辈恐怕真是弄错了吧。”
“紫微?七弦子?”老者喃喃道,稍微颦了颦眉,“碧落剑派倒是稍有耳闻,却没听过紫微这个名字,‘琴神’更是半分不晓了。忘了在此几多年,竟连人都识不得了……我记得碧落派的掌门似乎该是个叫做长天真人的,不知还在否?”
“什么?”听了这话,宁羽白大惊,一下子愣住了。
“难道不是么?”老者问道,“那东觉寺好像还有个叫远通的和尚,应该很是有名吧?”
宁羽白眨了眨眼,愣得仿佛木雕一般,半天才傻傻地道:“那,那,我没记错的话,远通大师乃是东觉寺上届住持,早在八十年前便圆寂了……长天真人貌似是在道天盟成立之前就西去了,于今已经将近二百年……”
“二百年?”老人道,“山中方一坐,世上竟百年。我只以为不过几十年光阴,却想不到这一坐,竟已是二百年过去了……”
“这老人不是说笑吧?”宁羽白心道,二百年前的人物,当今天下剩下不过三四人,而且都是道门中的巅峰、跺一脚四海八荒都跟着乱颤的主儿,寻常修仙者就是一辈子过完也未必能见着一个,如今突然在眼前冒出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自称乃是二百年前者,哪能不令人震惊?
老者一见宁羽白表情,便已知他心中所想,似有深意地微笑着望着宁羽白道:“纵千年光阴,回首望时不过弹指一挥间,区区百年,亦何足道哉?不过能见吾门后继有人,我心亦是甚慰了。”
宁羽白隐隐觉得他的话另有所指,似乎是在说自己,忙抱拳道:“不知何事致前辈如此误会?小子却是不曾习过前辈所言之术,只怕……只怕您确实是误会了。”
“哦?”老人疑道,“难道是你师父不曾告诉过你?你方才说跟人习过琴技,这倒提醒了我,我且问你,那琴技可有来历?是否正好分为五重境界?”
“咦?”宁羽白闻言大奇,“此技恰分五重境界,只不过有名为‘灵霄七弦境’,却不是前辈所说的‘太乙均天’之法。”
“入我门来,便有万斤重担在肩。你师父不告诉你,也有他的理由吧。”老者道,“要弄清楚却也不难,你既然习琴,那这一曲你是否听过?”说完伸出手来,用那寸许长的指甲凭空一弹。登时只听“嗡”的一声细响钻进了宁羽白的心来。
这一响虽然不甚洪亮,但对宁羽白来说却不啻黄钟大吕,震得他心中巨颤,猛地想起了一首曲子来。却见那老者再伸手,两手浮空,状若抚琴,就在空中挑划弹拨起来,瞬息间一曲奇曲响起心间,却不闻于耳!宁羽白呆呆听着,时光恍如回到了当初那个幽静小谷,一位素衣老人背倚飞瀑,盘坐石上虚抚神琴,一个绝路少年得闻天音,从此旧地换新天……
不知过了多久,“铮”的一声,曲子戛然而止,余音却还环绕在宁羽白心中,久久不去。过了片刻他猛地醒来,不禁惊问道:“前辈何得竟会此曲?”
“呵呵呵,你还不明白么?”老人放下手来,捻须笑道:“这‘妙心莲花曲’乃是我太上灵虚道历代择徒之曲,老夫身为掌门,焉有不知之理?
“太上灵虚道?”宁羽白默念道,愈加有些搞不清楚了。
老者叹了口气,慨然道:“不错,太上灵虚道。本道弟子收徒必以听得此曲为准。千许年来,只得一个例外……”
“难道说……我师父他也是?可是你又不认识他……”宁羽白自言自语道。
老者眯了眯眼,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声音仿佛从九天外飘下,徐徐道来:“本道历经千年,弟子精而不多。道中有无上真经一部,名为《太乙均天普化道元真经》,分为道玄、玄玄、法玄三部。道玄部讲至精天道,玄玄部讲万物玄理,法玄部讲法术神通。老夫微末道行,空以年长得授道玄一部,法玄一部恩师授予三师弟,至于玄玄一部……只知恩师曾经授予一位有缘之人,便为吾之二师弟了,可惜虽然心知,却从未见过。道玄为一册经书,法玄为一册画图,玄玄不曾见过,如今见你,方知该是一册琴谱了……”
“啊?”宁羽白闻言,顿时惊呆了。
“老夫轩辕野,太上灵虚道第九代掌门,痴儿还不拜见,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