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清冷地挂在天上,周围的星星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亮光的地方,只除了一间屋子。
朝霞园的楼中,一间房里还亮着灯。
宁羽白头上系了一条青绦,着一领青罗袍,看起来就如一名书生似的,在灯下翻着一本古书。他边上放着一把瑶琴,偶尔就会拨上一拨。那古书上满是些古怪的符号,像字又不是字,端端正正写满着一页页。在空白的地方倒是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的批注。
宁羽白又心烦意乱地翻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将书合上了。古书封面上五个篆字露了出来:灵霄七弦谱。他摇了摇头,试着想清理一下思路。自从午间奏毕那曲“风雷散”后他便再不能集中心意,这半夜更是心乱如麻,什么也没看下去。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师父的话。
十日之前,也就是五月二十二那天,师父七弦子忽然把宁羽白叫到跟前,将这本灵霄七弦谱交给了他。当时七弦子道:“此谱为天下奇珍,所载之曲不乏天界仙音,乃是当年师父的师父传给为师的。现在有一件大事发生,师父必须要去解决,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也许几天,也许便永远都回不来。可能没有机会再教你了,因此把此谱传授与你。虽然你的功力还不到文冲琴境,很多基础的曲子都难以弹奏,但是以你的资质,若肯勤学苦练,日后必会超越师父。此谱太过博大精深,为师尚有些不懂的地方,你一定要循序渐进,按照灵霄五境中各境琴曲分别演练,切勿急躁,知道了吗?”
羽白当下惊慌失措,忙问为什么,七弦子却不说,只道:“此事太过重大,现在却还不是让你知道的时候。若我能回来,日后自有机会告诉你。若为师没有回来,就要靠你自己了。记住,什么时候你能突破幻我琴境,才可弹奏谱中那曲‘天地玄烨曲’。如能成功,你自能明白一切。若你达不到幻我琴境,就永远不要想知道为什么……”
睁开眼,宁羽白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现在也不明白师父到底是为什么走的。本来难得的两年师徒相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或许我注定是个孤苦的命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又想起白天时终于突破灵霄五境第一境—文冲境,心里稍微有了点欣慰。他曾试着看过那曲天地玄烨曲,刚读两行便头晕脑胀,心中恶心,知道自己修为不够,马上便不敢再看了。这下突破了第一境,总算给了他点信心,可还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那第三境—幻我境。
忽又再次想起章仲玄那番话来,心中顿时一绞。
“哼!”他一怒起身。
“什么‘邪天降世,万事皆休’,什么‘应劫出世,重任在肩’,全都是狗屁!天知道就是哪个老家伙编出来给自己长面子的。沈开玉那样的人若能成为救世主,肥猪都能娶到嫦娥了!”
话虽如此说,可是自己心中的嫦娥呢?宁羽白只感心烦意乱,收了七弦谱,携琴出门而去。
朝霞园里寂静无声。时间已过了三更天,明月皎洁,把大地照得银白一片。宁羽白将瑶琴背在背上,深吸了一口气,两手一合捏住法诀:“巽化疾风,起!”
一股猛烈的旋风骤然出现在他周围,黑发丝丝飞舞,衣袂鼓荡中宁羽白缓缓旋着升上了空中,直到了所住楼宇的屋顶那么高。他看了看脚下沐浴在月光中鳞次栉比的屋宇,身子一倾朝栖霞庄后飞去。
这御风之法是七弦子看他总用遁术来去不太方便,便教了他的。如今施展起来,疾风飞过之处人已经越过丈许高的围墙,不见了踪影。
宁羽白不欲惊动前面的章家人,便越了后墙过去,飞进了林中。他在此两年,对那周天衍生阵进出之法早已熟悉无比,入林三两个飞绕便转出了阵,继续往东飞去。
他飞得不甚太高。看着静谧的丛林、大地、溪流在下面飞速地后退着,再抬头看看天上的银盘,心情似乎好了些。毕竟对梁雅儿来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只不过人家救过自己一命而已,她知道他在想他吗?她知道他如何记挂着她吗?
她都不知道,自己甚至没有机会跟她说起过。算了,就让这一切无声无息地结束吧。想到这,他倒有些真的希望那些箴言说的是真的,至少这样,或许雅儿姑娘会幸福吧?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中还仿佛**了一剑似的痛?
景色逐渐由荒野变成了城市。杭州府已在脚下,不远处一点银光荡漾便是西湖了。宁羽白修炼时一遇到难题,便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后来到西湖边上,看着那如画美景,总能令他得到安宁,很多难题也便迎刃而解了,希望这次也会是如此吧。
他飞到西湖上空,在湖心岛缓缓落下。脚一沾地,登时风止,夜空那么宁静,就如从来没有吹过风一样。他袖手走到了岛边,直到湖水快淹到了脚才停下,将背后瑶琴取下横放膝头坐了下来。波光粼粼的西子湖边,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这让他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伸手拨弦一挑。
悲寂的音符淡淡而出。
他没有按照曲谱来弹,就是那么想到哪里弹到哪里,先前琴中的激愤早已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孤寂,还有那如琴弦般坚韧能将人心勒成碎片的思念。
在这样的环境里,宁羽白终于渐渐地将心融入到了曲中,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弹奏出那无限悲凉的声音。
他的琴艺已经达到了七弦谱里“灵霄五境”中的“文冲境”,便已不再是凡间之音。琴声起处,万物皆有所感。细看那岛中花草树木,慢慢地竟都发起了蔫来,翠绿颜色都变得有些发黄,好似一起在悲伤一般。树上本已入睡的鸟儿也都呆呆地听着,有几只竟然直坠下去,摔死在树下!
宁羽白的脸渐渐地没有了表情,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手下却一刻不停,愈发催动起那文冲境的琴力来!他不知自己在极度悲伤下妄动文冲境琴力,而自己控制力又不够,如今已是意识涣散,只有鸣奏一念撑着要完成这曲,实际已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待这曲一完,他便不死,恐怕也会变成傻子。
催命般的琴音一点一点地接近尾声。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真的会变成傻子。
忽地,奇变陡生。
“吼!”
面前平静的湖水忽地爆出丈许高的水柱,旋即落下。随即一声长吟直冲宁羽白的灵台。
按说宁羽白的心神此时已经沉浸在琴境当中,就算外面有雷声大作也未必听得到。可这次和午间那次不同,那曲风雷散时乃是宁羽白为主,操控着琴境变化,而现在是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之中,心神涣散为琴所役,所以琴境威力不可同日而语。而这声吼叫雄浑异常,正恰巧吼在两音待交替之间,就仿佛高手过招一人正巧打在对方破绽上一般,直冲得宁羽白一震,琴声顿时一乱,慢下不少。可那吼声刚停,另一声便又到,又是一下击在琴音破绽之上。紧接着四五声厉叫,接连打在那断续的琴音之间。直把曲子吼得七零八落,终于宁羽白浑身巨震,哇一口血喷了出来。
琴境告破。
“扑啦啦……”翅声阵阵,林中飞鸟尽皆惊起。
“啊?我?我这是怎么了?”宁羽白惊醒了过来,傻傻地看着面前琴上一滩血迹。
“哗啦啦”一阵的水响 ,将宁羽白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不远处的水面仿佛开了锅,不停地翻滚着水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一样。宁羽白看着那水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丝不安升上了他的心头。
水花终于停止了翻动,但是一幕恐怖的景象却出现了!
先是一条巨大的蛇状躯体自水中缓缓弯起,如一座超高的拱桥立在了水面上,然后拱桥的一端慢慢抬起,一颗巨大的头颅哗地露出了水面!那头颅似蛇非蛇,似龙又没有角,尖利的獠牙颗颗支出嘴外,两条数尺长的须子在空中挥动着,一对燃着怒火的巨目紧紧地盯住了宁羽白。
宁羽白完全惊呆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生物,何况还是如此诡异的龙怪!
那龙怪很是愤怒,它本在湖底美滋滋地睡大觉,可忽然被一阵悲怆的琴音惊醒。它对声音本来就敏感,这一阵琴音真是把它弄得头昏脑胀,几乎喘不过气来。琴声还一点没有要完的意思,终于龙怪震怒,连啸几声打乱了琴声,这才现出了身来。
龙怪一出水,便看到了宁羽白,还有他膝上那张琴。
“吼!”龙怪猛地缩颈,又一前伸,张口处一股声浪直奔宁羽白喷去!
“不好!”虽然没看到龙怪喷出什么东西来,但是直觉告诉宁羽白这个东西很不好惹!他猛一提气,飓风骤起,他人已飞到了半空中。
“轰”一声,他刚才坐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了个大土坑。那声吼叫还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半空中的宁羽白暗叫一声好险,幸好闪得快,要不然现在他恐怕已经成了坑底灰了。望着那坑的眼睛刚一收回来,一幕景象却吓得他魂不附体。
一张血盆大口就在身边张开向他直咬了过来!那龙怪竟然一下子在水里跃起数丈直扑向了宁羽白。他再想动作已经来不及了,那怪一口叼住了他,直落向水中去。
“扑通!”一股冲天的水花溅起,一条巨大的蛇尾迅速地消失在了水中。
湖面上四处飘散着白色的泡沫和水花,好像刚翻过船一样。可是不一会,西子湖便又恢复了她的平静。
三潭依旧印月,柳浪仍然轻摇……
可是湖面荡漾着的阵阵波纹,却预示了湖底的不平静。
西湖的湖底此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龙怪四处乱窜,那巨大的躯体在水下竟然如同一条小泥鳅一样灵活。血盆大口张着追咬着宁羽白。方才宁羽白被咬住,情急之下双手一撑抵住了龙怪的上下颚,未等如何动作已经掉进了湖中。龙怪的头便差不多有宁羽白身体大小,合咬之力可想而知。宁羽白被那湖水一冲险些撒开了手,龙怪再一用力,宁羽白顿时吃不消了,双臂一点点弯了下来。
龙怪头叼着宁羽白在湖底左摇右摆,狂摇不止,宁羽白的瑶琴早不知掉到了湖底什么地方去。那龙怪有些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家伙怎么会抵住自己的一咬呢?
“噗!”本来半张着的巨口猛然合上了,一股水浪被挤了出来。龙怪一愣,因为它嘴虽合上了,可是却什么都没咬到!
一道细光刷地在水中闪过,离龙怪不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宁羽白。他现在惊魂未定,刚才那一刻要不是及时发动了水遁,说不定他已经成了龙怪的腹中餐了。
龙怪大怒,尾巴一甩又纵身扑了上来。
宁羽白宽袍大袖,若是游泳恐怕会慢得像只蜗牛。可是就算他没有束缚,在水中又如何能快得过这凶神?于是想也不想,化成一道水线又再遁去。龙怪似乎通灵,这次也不多想,循着那线折身便追。宁羽白刚一现身,转身看怪首已经追到,忙不迭一捏诀,再借水遁而去。
这一下一人一兽便在西湖里展开了追逐。只见一道道细微水线在水中不断地变换着方向疾闪而过,身后一条巨大的龙怪飞舞着追个没完,直把西湖湖底搅得污泥滚动、浊浪翻腾不已。
追了半天,那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好像还上了瘾一般。它已经不急着咬住宁羽白,而只是紧紧跟随着他,宁羽白稍有松懈,它便上去一口,宁羽白便只好再遁。
半晌下来宁羽白也已恢复了冷静,他也发现了龙怪的变化,心中不禁着恼。本来他已盘算好了逃跑之法—只要水遁到湖底,再使土遁逃走便可以了。可这下龙怪的戏弄倒惹起了他的倔强之心,非要跟这龙怪拼上一下,就算打不过也让它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想到这,宁羽白猛地撤去了水遁术,刷一转身成了面对龙怪。龙怪显然想不到他竟会停下,稍一愣神,张口便咬。宁羽白将眼一瞪,左手结祭法印,右手捏玄水诀,他如今的修为要在水中说话实是小菜一碟,于是口中疾念道:“凛水玄魄,听吾号令,缚!”说罢将双手法诀齐齐一指!
龙怪忽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瞬间发现,本来只是随着自己运动而翻滚的湖水竟然自己卷动了起来!身周丈许内的滚滚水流开始绕着自己狂旋,渐渐形成了一个横向的巨大漩涡出来!龙怪第一次身体不听使唤地扭转起来,那狂猛扭扯的力量竟然令它这种庞然大物也开始有些恐惧了!
宁羽白浮在水中努力地把持着法术,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施展“玄水正法”里的“水缚阵”,便对上了如此巨大的龙怪,着实有些吃力。不过看着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那个家伙现在无助地打着转,心中却是说不出地痛快。
可惜这痛快没能持续多久。
龙怪被水流卷扯得紧,心里惊怒交加,虽然仍是狂转着,却还是张口一记音飚喷向了宁羽白。
“吼!”
这一记音飚是龙怪情急之下所发,又是在水底,速度何止快了一筹!宁羽白大惊之下连忙借水遁逃走。幸好那怪身体乱旋,准头差了一点,这才没有打到。可是那水缚阵却是破了,湍急水流立即归于无形,龙怪终于脱开了束缚。
宁羽白闪到一旁,再想施展水缚阵却没有机会了。那龙怪大张开嘴,左一记音飚,右一记音飚,不把宁羽白打散它是绝不善罢干休。霎时间湖底水线乱闪,淤泥纷飞,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坑出来。
“我的天哪,这家伙发了疯了,它也不怕待会喉咙疼!”宁羽白一边狼狈地躲闪着一遍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逃吧!”
蓦地,不远处一条碧玉流苏映进了他的眼帘。
“哼,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声音厉害,还是我的声音厉害!”一念及此,宁羽白一转方向,借水遁刷地闪到了那流苏旁,抬手拽住一拉,之前那尾瑶琴呼地从泥里拔了出来,宁羽白一个旋身,又面向了那龙怪。
龙怪停止了吼叫,两条须子轻轻摆动,倒似是颇为不屑地看着横着瑶琴的宁羽白。
宁羽白将琴一旋,斜手一拍,琴身琴内的泥沙顿时去了个干净。随后他默念避水诀,自琴内开始,哗一下水全被排出,一个裹着琴的无水空间随之出现。要知琴弦乃是丝弦,在水中声音定要打个折扣。
宁羽白高声道:“那怪物,有没有胆量跟我比一下声音?”他也不管怪物能否听懂,就那么喊了出去。
龙怪竟似能够听懂!它一抬脑袋,一声长吟透水而出。
“嗡!”瑶琴根根琴弦竟然都随之轻振不已。听到这一声长吟,宁羽白顿觉神气为之一清!
“这家伙倒不赖啊!哼,那便来吧!”他暗想。随即将眼一闭,把琴斜抱,拨了起来。
“叮叮咚咚……”一串灵动跳脱的乐符自他指尖轻流而出。他圆融自在,心中自然便进入了文冲境。
“唏……”一阵嘶声也随之而起,那龙怪似是识得厉害,收起轻视之心,在喉间不断地嘶叫着。这一片嘶声中,宁羽白顿觉压力倍增,他似乎能隐约听到那嘶叫压迫着自己琴境所发出的嘎吱声来!于是手上拨弦也不觉凝重了起来。就这样,一人一怪间的神音大战拉开了序幕。整个湖底以他俩为中心,方圆三里之内鱼虾踪影全无。
宁羽白手上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拨着琴弦,一步一步地攀升着自己的琴境,在周围那无边的压力下,他的琴境攀升竟比平时自己修练时快了不止一倍!数息之间文冲境已快至巅峰!
龙怪感到有些不妙,眼前这个小人在自己的威鸣之下不但屹立不倒,而且气势还不断上升,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它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若再让那人的气势疯长,恐怕对自己很不利。
它忽地停住了嘶叫,脖子一缩猛吸了一口水,再往前一探头,满是獠牙的巨口张开处一股前所未有的狂飙裂水而出!
竟然没有声音响起。
宁羽白双眼蓦地睁开,文冲境冲至顶峰。
“铮!”一声并不如何响亮却低沉无比的琴鸣亮起。
“春雷”,琴神曾经破过萧天南七杀锁魂盘的无上天音!
平静的湖面忽地透出了一丝亮光,不过随即便被那黎明前最浓的黑暗给吞噬掉了。
“轰!”一声巨响,好像飞来峰从天而降掉进了西湖一般,一股巨浪自水中炸开,冲天而起!鱼虾蚌蟹满天乱飞。
杭州府的无数户人家不一会都亮起了灯。可是等了半天再没有什么动静,便又都一一熄灭了。第二天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话题也都增加了一个“昨夜那一声震天巨响的来源”的话题……
东方的地平线已经变红,太阳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西湖岸边,终于爬上来一个水淋淋的人。
“咳、咳咳……”他连咳数声,又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才无奈地看了看手中紧握的几根断弦,向水中怒道:“我还会再回来的!”说罢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召出一阵骤风,踏空望西踉跄而去。
湖中。
一条如龙似蟒的巨大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湖底,若不是那巨嘴还一张一歙地吞吐着水,就好像死去了一般。它忽地抬起了头愤怒地嚎叫了一声,可那声音却嘶哑无比,简直比鸭子叫还难听。
它只好又把头躺了下去,继续有气无力地吞吐着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