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张人皮面具的许初一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道观中住了下来。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不知道该去哪。
根据封一二的留下的叮嘱,在这儿相邻的荼毘郡有家私塾,私塾内的授课先生便是当年进入清名天下的那位老儒生——言是非。
少年左思右想,都在纠结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位老儒生。
可是一想到曾经见过的那位金甲力士,想到他略逊于封一二的拳法,许初一不禁有些担心。
就这样冒冒然地过去,恐怕难保不会被对方惦记上。
虽说只是一间私塾,可既然能够知晓清名天下的位置,相必私塾背后必然有书院支撑,有可能,不,是肯定有某位书院贤人或者圣人在背后指点。
但若是不去,许初一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
思来想去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自己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让那个老儒生不敢造次的身份。
若是从儒家入手,自己叫得上名字的书院不过三家,分别是迁于大漓的繁麓书院,璘姐姐的衍崖书院,还有就是望山书院了。
望山书院,少年是不想提起的,毕竟曾经晏道安用一根玉钗将他与书院断了联系。
依着他的脾气,哪怕是望山书院请他回去,他也不会回去。
衍崖书院就更别提了,有了沉知秋那档子事,衍崖书院已然没了原先的位置,更何况他也不想给璘姐姐添麻烦。
三家书院已去了其二,唯一的那家便就是繁麓书院了。
可少年却有些担心,担心私塾会不会与其有什么联系,毕竟那个老儒生所作所为与繁麓书院如出一辙,着实让人产生两者会不会背后都是同一个人。
若是书院不行,那便从稷下学宫入手。
唯一认识,还算得上熟络的也就只有文诸了。
这些年,跟着封一二后面耳濡目染,他也知道那个小黑胖子是个什么角色,别说在稷下学宫了,哪怕是天下读书人,明面上称呼一声文圣人,可背后难免会嫌弃他的出身。
若是儒家不行,那便只能从其余两家入手了。
可偏偏少年仔细想了想,和尚他是一个都不认识,道士也就只有清凉峰那帮子师伯了。
就在少年瘫坐在蒲团上,思来想去不得其法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即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许初一愣了愣神,突然想起了因和尚,忍不住朝着里屋招呼道:“问果,快去开门。有个秃驴来砸场子了!”
“啊?”
女道士从后院探出脑袋,狐疑地看了一眼许初一,随即被敲门声吸引了过去。
她拍了拍衣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就见一个年轻的白衣僧人头戴斗笠,手持一串念珠就这样站在门口。
白衣僧人面露一抹皎洁的微笑,如春光般温暖,彷佛真就是书中所说的那些个得道高僧的模样。
一阵清风吹气,白衣僧人的衣角也跟着随风摆动,阵阵涟漪如同一朵摇曳的睡莲。
“阿弥陀佛,贫僧路过此处,忽想起有位故人在次,特来拜访。”
女道士眨了眨眼睛,或许是对眼前的和尚太过好奇,一时间竟然忘记询问是哪位故人了,就这样傻傻地站在了门口,不偏不倚,将他挡在了门外。
许初一扶着桌子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开口问道:“你是来找了因大师的吧?”
和尚的故人可不就只能是和尚吗?
道号问果的女道士闻言侧过身子看向许初一,刚刚好让那个白衣僧人与少年打了照面。
“咦。”
看到了带着人皮面具的少年容貌,白衣僧人忍不住轻咦了一声,随即抬起头,恰好看见了那尊神像。
后退一步的他仰起头,这才发现,原先那间寺庙已经换了名字——魏威观。
白衣僧人只是思考片刻,便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都是故人,都是故人。”
还未等问果想明白这都是故人是个什么意思,白衣僧人便已经走进了道观之中。
“这可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要是知道这个地方他还有间道观,神像是他,指不定要来看看呢。”
白衣僧人随手拿起供桌上的香,一边将其凑仔蜡烛上一边说道:“不得不说这人皮面具当真是做的不错,游侠儿已经不在了。相必你就是那个孩子吧?”
“游侠儿还在,只不过是封大哥走了而已。”少年紧握拳头,试探性地问道:“你来自大魏?认识薛威?”
“认识。当然认识了。”白衣僧人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
这个白衣僧人便是薛威以自身自由从太安城里换出的那位白衣僧人。
这样说来可不就是所谓的故人吗?
明明应该在太安城内的薛威竟然出现在了这儿,也难怪白衣僧人一开始会轻咦那一声。
“请问高僧如何称呼啊?”
许初一虽说一动不动,但是袖中符箓却隐隐有了跃跃而出之势。
虽然和尚嘴上说认识,可却没有说究竟与薛威是敌是友。倒是直言不讳,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戳穿了,从而可知,他对自己知道的倒是不少,可自己对他却是一无所知。
“虽说立的是薛威那个废物,但是拜的却是那个游侠儿。倒也合适。”白衣僧人转动手上的念珠,这才转过头,看向少年,继续说道:“你师傅说贫僧朋友是废物,按理说贫僧应该生气。但事实却是事实,废物就是废物。更何况你师傅已经不在了,那么贫僧便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了。”
这一番话,说得少年有些不明白了,努力回想过后,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回味了过来。
当年在稷下学宫,他与封一二闲聊之时,封大哥的确说了薛威是个二品的废物。
讽刺的是,现如今的自己这一身境界也就是个二品,当真是连四级也算在废物一类里了。
见和尚知道这些事,许初一逐渐放下心来。
看来当日门外,薛威必定是偷听了,不光听了,转头便找了眼前这位白衣僧人哭诉了一番。
“晚辈代封大哥谢过大师的宽宏大量,还请问大师法号。”
少年毕恭毕敬,就这样认了此事,替封一二赔了罪。反正这人都死了,赔个罪就赔罪吧,先赚取些好感,指不定一会仗着自己是晚辈,随便讨要件见面礼,也算是赚了。
“贫僧没有什么法号,你叫我俗家姓名就好,崔洋。”白衣僧人笑了笑,瞧见了地上的蒲团,毫不客气,一屁股便坐了下来,朝着女道士说道:“劳烦来点茶水,别说,这一路可够劳顿的。”
“去吧!问果。”许初一见状,也跟着催促了一声,将“问果”两个字咬字咬的很是清楚。
“哼!知道了!”
白衣僧人闻言抬起头,朝着女道士的背影看了看,欣然点头。
“外面这情形,大师是怎么过来的?就没有被捉去?”许初一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也索性坐了下来,顺势靠在了供桌的腿上。
身穿一袭白衣的僧人坐在蒲团上,一丁点都不在意白色僧衣沾染尘土,指了指自己,说道:“捉一个僧人干什么?难不成回去供着?还是回去生孩子啊?”
“额!”
是啊,捉一个僧人做什么?即便女尊男卑,但也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出家人。况且三教中人是不是山上人还不好说,贸然出手必然会贫添麻烦。
吃了瘪的许初一挠了挠脑袋,只得找话说道:“薛大哥还好吗?”
“好!当然好!若是贫僧猜得不错,此时正在皇宫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崔洋说着还露出了一个微笑,继续说道:“你若是有空,不妨回去看看,即便不见他,也得见见那两只黄皮耗子,不是吗?”
许初一听到黄皮耗子和天伦之乐两个字,便猜到了这个僧人的来历,双眼忍不住眯了起来,面色有些沉重。
潼关外,他便从封一二口中得知了太安城里有那么一个人,守护着大魏的气运。
所谓天伦之乐,薛威出身大魏皇室,再加上黄皮耗子,少年断定,眼前叫做崔洋的和尚便是太安城里的那位山上人。
想起这些,少年不由得想起逼不得已在潼关外以身殉国,为大魏求一场胜仗的二郎。
袖子符箓再起,隐隐有了要出手的驾驶。
“你急什么?茶水还没来呢?”白衣僧人翻了个白眼,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以为贫僧想吗?大魏与邻国打了多少年?互有不满,互有欺压。有什么对错可言。有什么事,等喝完茶,再动手也不迟。”
“说得对,听你的。”
许初一笑了笑,赶忙收敛了袖中符箓。不是不想出手,可既然如此偷偷摸摸的,都被对方看出,相必几年书交手了,估计也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不一会,问果道人便端着一壶茶水两个茶杯走了过来,瞅着二人半天,最终没舍得把茶壶茶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供桌之上。
道家典籍被毁去了,现如今道观已经是穷的叮当响了。
茶壶茶杯是不值钱,可也是为数不多的家当了呀,不是吗?
白衣僧人与少年抬起头,看了看供桌上的茶水,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摇起了头。
白衣僧人起身将茶壶茶杯拿下来的时候,瞧见了供桌旁的字,忍不住笑着说道:“好一个人生八苦啊,想来,你已经解开了,是吗?”
“当然……”许初一当然二字一出,顿时又忍不住拍起了自己脑袋,叹气道:“是晚辈不好,刚刚有些莽撞了。”
少年是解开了佛家所谓的“人生八苦”,也捎带手知道了所谓的因果。
这煊赫郡是因果,那大魏不也是因果吗?
既然如此,坦然面对便好。自己因为认识二郎,便将自己想做是二郎的知己朋友,想着替二郎出气,鸣不平。
往往只是因为同情,所以有了立场,便再难跳出来看待全局。
少年这一句道歉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单纯的对自己刚刚的举动道歉。
“聪明!当真是聪明!可惜这么聪明的人不念佛偏偏要走武道一途,可惜了了!”,白衣僧人满上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少年,继续说道:“本以为能遇见了因大师,没成想却是问果道人。”
先有了因,才有的问果。是因,也是果。
少年接过茶水,没有喝下,反倒是双手捧着茶杯,恭恭敬敬地递还了回去。
“晚辈许初一,见过前辈。”
“非亲非故的,不喝。”白衣僧人摇了摇头,端起自己的那杯茶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就那样喝了下去。
“您是薛伯伯的朋友,那就是我的长辈。这茶,您该喝。”
少年不依不饶,又将手中的茶杯递到了白衣僧人跟前。
“喝过了!不渴!”白衣僧人将手中茶杯拿在手中,杯口朝下,笑着说道:“再者说了,这茶太贵。贫僧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喝不起!”
见自己那点心思都被对方捉摸透了,少年撅起嘴,只得自己喝下手中的茶水。
“既然故人不在了,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贫僧也该走了!”
白衣僧人放下手中茶杯,朝着后院方向看了看,少年也跟着看向后院,好一会才说道:“不是还在吗?真就这么走了?”
“佛家讲究轮回不假。可是前世今生其实是两人而非一人,别忘了佛家也说放下。放下前世种种因,方才有今生。”白衣僧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收回,朝着少年说道:“薛威那,有空还是去一趟吧。毕竟贫僧这边一时半会回不去,封一二与他也是好友,自那一日起,相必他也不好过。”
少年点了点头,去是要去的,看看自己那个大师伯,顺便将昔日那借儒衫的香火情给讨要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封大哥所说的野修这么个说法,许初一总觉得有些人情早些要回来是好事而非坏事。
想起了这件事,少年突然有了注意,他抬起头,看向白衣僧人,问道:“大师,您要去哪?能否帮晚辈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