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每日和姑父对账,倒不是信不过。
而是不好拂了她姑的面子,想好好带一带姑父。
崔娘子不可能每天都跟来,这边收卖什么东西都是崔郎中拿主意。
从崔郎中以前的行事就能看出来,他是个表面看起来计较,实则心眼特别好的大夫。
“姑父,你收货这边高着给了,那出货就也不能低了。”闫玉极快的清算了昨日的账目,而后一条条指给他看:“你得留出利润来,这块地方也不是白给我姑用的,咱家也是收了钱的,还有搭棚子的人工,每天烧的柴炭,就是喝口水都得去河边取冰烧开……你都得算里头啊!
所以,不管是卖给我还是卖给谁,都得加钱,还不能一文两文的加,这哪能成,现在这棚子是没人管,要是真哪天来人收税,你这账上的来往都要收钱的,你加的少,自己挣的少不要紧,真要缴商税不够,赔了咋整!”
崔郎中听小二念叨好几次商税商税了。
他也并非全然不懂的,便低声道:“小二,我回家都琢磨了,你说姑父这开的算是医馆吧,顺道收收山货啥的,真有人注意到我这,我就将看病抓药的账交上去,这些个,不让人看……”
闫玉抬眼看他,一脸的诧异。
没想到她姑父竟然有这头脑,你都能琢磨到偷税,为啥就不能按照规矩做生意呢。
“我大伯说,账本这东西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就经不住人查,再说人家也不用查,找人问问就知道了。”闫玉觉得她姑父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耐心解释道:“姑父,你看看你这棚子,看了几个病人,卖出几服药去?咱挣钱的大头不还在这收卖的营生上么。”
崔郎中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头都是挣你家的……”
这倒是没说错。
闫玉不白用人,收东西她加钱,在外面堆了柴炭,从这里过一手再拉到府城去,她还给钱。
她想了想,道:“姑父,咱两家就这些人,没法安排个人守这官道边上,咱炭场生意也铺开了,有那大户人家买的多,人家不愿意零零散散的送,自家也有人手和车,直接来拉咱两头都方便,还有咱村里人直接从这将炭拉走,你都帮着记上了,省了咱们不少功夫……”
村里人从炭场拉走的数,和戚大伯戚四叔记的总对不上,漏记的时候多,闫玉都是按村里人报的数结的,以前是没法子,现在发现在她姑父这里中转一下,账就不错了,为此需要多付一笔,她很乐意。
闫玉就喜欢账目分明,一点不错的感觉。
“不能白让姑父操心受累,这笔钱是一定要给的。”闫玉话锋一转,又道:“再说回利润这块,该加就加,姑父你不能心存侥幸,咱们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该多少就多少,有人来收税咱就一文不差的交,挣咱该挣的那份钱,不寒碜。”
……
小爬犁飞快划过雪面,苟住轻松的绕过一块石头,速度不减。
从崔郎中那里离开,闫玉就沿着河边往回走。
不多时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
每日午时,村里会组织人手采冰。
地方一到,闫玉就从爬犁上跳下来,拿了工具小跑过去。
苟住将爬犁拉到她身边,而后跳上去,坐在上面哈着热气。
河面的冰已经冻得很厚了。
现在过河,不用再绕道去大石桥,直接踩着冰就能走过去。
小安村是从河中往里一点的位置取冰,每次取二十几个大冰块。
取冰的坑洞很快被河水重新填平。
闫玉凿冰是一把好手,她力气足也会用巧劲,取的冰块方方正正,比旁人都要规整。
每天三块,不多不少。
活一干完,她就开始换家伙。
站在水坑边上,盯着冒泡泡的水面。
手里的鱼叉嗖的扎过去。
“哈哈!一串二!”闫玉欢喜的将鱼叉扬起来。
两条鱼不甘的扑腾两下……
又连续扎了几次,有的时候能扎到,有的时候就差一点,。
“小二,行了,你今天够本了,赶紧将叉子借我,我来扎几下。”在边上等了许久的小子,急不可耐的说道。
“对啊,小二,你给咱们留几条。”
闫玉看看脚边,数了下自己的收获。
还成。
那今天就收手吧。
“用完了给我送家去哈……”
她还没说完,就有人抢话。
“知道知道,一准给你涮干净,冰也给你拉回去,快走吧快走吧!”
鱼叉被人抢走,几个小子咋咋呼呼的,一会喊这边这边,一会喊那头近从那扎……
闫玉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到家。
先给鱼收拾出来。
家里只有她自己,谁都指望不上,只能一点点学着做。
好在鱼并不难收拾,她不吃鱼头,就直接将鱼头剁掉,再将鱼肚子里头掏干净。
鱼鳞不用除,等几条鱼都拾捯好了,用干净的雪给它们包上,放在背阴的地方就不用管了。
这样的雪块,她攒两个就送走,这次是府城,下次就是虎踞。
等人将冰块给她送家来,闫玉就用绳子给它们捆上,吊下地窖。
然后自己也下去,将今日取的和前几日取的,都堆放在一起。
能自己做,她不喜欢麻烦人。
就一个人用绳子慢慢拉,慢慢调整位置。
“小二,小二!”
“戚四叔,我在地窖!”
“饭好啦!快来!”
“诶!”
闫玉应了声,麻熘的爬上去,像只快乐的小猴子。
苟住摇晃着尾巴跟她一路跑过去。
戚家就喜欢蒸馒头。
但是闫玉来家吃饭这几日,戚大娘子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给自己会做的饭食都折腾了一遍。
今日做的是烙糖饼。
里面加的蜂蜜还是闫玉从家拿的。
咬一口,热滚滚的蜜水直往外淌。
吸熘吸熘舔了一圈。
甜,清甜清甜!
桌上做了两样菜,一个是蘑孤肉汤,一个是大白菜炒肉,肉是早上让关屠户给留的猪肉,半肥半瘦,炒菜香的很。
问闫玉上午带回来的野味?
肯定是吃完了啊!
戚家就没有隔顿的饭。
戚家哥仨吃的很慢。
他们怕这娘几个不够吃。
闫玉也知道戚家吃饭的习惯,一点不客气,呼噜呼噜喝汤,夹菜,咬糖饼子,吃得飞快。
吃饱了就放下快子。
等家里的女人都吃好了,戚家哥仨才放开手脚。
那一摞糖饼,就上头几张是裹了蜜的,底下的就是普通的烙饼。
那三个人也吃的喷香。
戚大娘子又给他们端来一大盆汤。
大白菜炒肉也添了两回。
“小二,你娘今天问你啥时候回去,你这头忙完没呢?”戚大娘子问道。
闫玉总不好说自己是回村来躲风头的,就说自己是回来盘账。
“差不多了!”闫玉含湖着。
唉?娘问她啥时候回?
“戚大娘你今天进城交定金啦?”
“可不咋地,看来看去,还是在你家铺子边边那个宅子瞧着中。”
戚家是头一回买宅子,慎之又慎。
但他们也实在没经验,何中人介绍哪个他们都看着好,实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一家人合计,还是买离闫家近的。
戚家买的这处宅子不大,很齐整的一个小院。
用何中人的话说,这样的小院最好出手,也最好租出去。
“今日府城可热闹,京城的大官来了,好些个马车,拉了不少东西来,可涨了见识了,那京城的人,长得穿得都和咱不一样……”
戚大娘子说着今日的见闻。
戚家老娘和她两个闺女听的认真。
闫玉倒是晓得为啥娘喊她回去了,朝廷的嘉奖到了哈哈,谁还注意到赏梅宴上小小的她。
吃完饭闫玉就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
让她纠结的是,明日是直接回府城,还是去虎踞?
京城来人了,必要到虎踞走上一遭的。
她好想……去看看。
……
心动不如行动。
闫玉将自己的东西绑在爬犁上,捆的结结实实。
“目标:虎踞!”
就见她小手一指,意气风发。
“苟住,够够够!”
苟住汪汪两声,撒开了狗腿,疯跑起来!
闫玉一只手拉着护栏,一只手在空中迎着风。
姿势奇帅。
没两秒钟就受不了,赶紧将手收回来。
嘶!好冻得慌!
也没啥紧急的事,她今天没赶早出来,掐着时间想着中午之前到虎踞就行。
正好能赶上吃午饭,嘿嘿!
不想跑着跑着,就发现前头的路不对起来。
马蹄印车轮印。
不要太明显。
这……不会这么巧吧?
京城来的人?昨日刚到关州,今日就来虎踞?
这么积极工作么?!
……
闫玉到了虎踞城门口,就发现村里的罗三叔在那探头探脑。
“罗三叔,瞅啥呢?”
“你咋来了?”罗三还挺吃惊。
“交作业。”闫玉这个理由无比强大。
罗三脸上立时挂满对她的同情。
帮闫玉带过两次作业的他,特别明白那作业之重。
罗三比较喜欢来虎踞。
虽然府城赚的更多,可他还是坚持每隔几天就来一趟。
至于为啥,他也说不上来。
可能就是觉得这边的人和他们差不多,府城那边人过的日子和他们都不一样。
“来了好些人,说是京城来的,要发赏赐,还说要去祭拜儿二老爷和三老爷……”罗三有些唏嘘。
闫玉立时道:“罗三叔我走啦!”
她得赶紧去官衙!
……
田大老爷跪拜谢恩,起身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
被三铁扶了一把。
对,三铁今日被闫怀文派到田大老爷跟前充充场面。
一城之尊,身边就一个小厮可像话?
不光是田大老爷身边,自从昨日有消息传来,京城传旨之人进了永宁城,闫怀文便将官衙所有人都召回来,还有那些临时在衙门抄写的读书人,都被他勒令今日将自己弄齐整些,一早就要到。
“田大人,听闻两位大人在谷仓罹难,不知咱家此时过去祭拜,是否方便呐?”
“李公公请,本官为你领路。”
让田大人尽心以待的不是李公公带来的赏赐,而是他领皇命出京,颁旨之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去祭拜两位不幸遭难的大人。
闫怀文紧随其后。
官衙里的人都默契的跟上。
闫玉到时,正赶上个尾巴。
她松了一口气。
“苟住,自己找地方待着,看好咱的东西。”闫玉嘱咐道。
苟住点点头,自己拉着爬犁进官衙。
闫玉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她并不扎眼,因为此时跟上这支队伍的百姓越来越多。
最初还有些喧哗声,是不明就里的人在彼此相问。
等弄清楚这些是什么人,是要去做什么。
所有的百姓鸦雀无声。
……
小小的门,进去之后空空旷旷。
这就是虎踞的谷仓。
几次买粮,也填不满这里。
不,应该说,不论何时,这里都是如此。
北戎不来,他们过得紧紧巴巴,北戎来过,这里的人,日子只有更难。
之所以还能维持下去,还没人饿死。
并不是粮食够吃,而是因为虎踞死了很多人。
人死了,自然就不需要再吃东西。
李公公在谷仓内站定,目光在一寸寸挪移。
这个时候,应该有人过去,讲一讲北戎来那日的情形,讲一讲虎踞的两位大人是如何忠义。
可虎踞官衙的所有人,就像是木头一样,愚笨的没人上前。
跟来的百姓,挤满了整条街。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们眼巴巴的看着里头,不敢再往里头凑。
这本是他们常来的地方。
是啊,他们这段时日,一直在这里领粮食,带着官衙发的票来,扛着新旧不一的粮食回去。
“李公公!”田大老爷微微低头,沉声道:“北戎来夺粮,二位大人死守谷仓……”
“二老爷三老爷忠义!”
“二老爷三老爷好样的!”
……
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
不断有人应和,不断有人嘶吼。
他们哭着,喊着,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
无助的,凄惶的,跪了下来。
成片成片的人跪倒在地。
他们不知该如何说,不知该如何对京城来的大人说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功绩。
他们也想不起二老爷和三老爷平时都做了什么。
大家只记得那一日,两位老爷以命相守,虎踞的护城军死了满街,衙门的差役带着他们四处逃命……
那一日后,虎踞满城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