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华,你别想骗爹。”
唐将军以一种很是复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和山语合作的人就是你,对吗?因为我们整个队伍中,只有你是事到临头,忽然离开的。按照那宁宣所说的‘杀生石’隔空感应之变,现场却又没有一人有所反应,‘杀生剑’便只能在你手中了。”
“什么杀生剑杀生石的?”唐凤华好像给吓着了,“父亲,您所说的宁宣又是谁啊?我怎么全听不懂哩。”
看他这煌急的神色,唐将军只眯着眼睛又问,“你真不知道?”
唐凤华一脸理解困难的模样,“哎啊,我之所以离开队伍,是因为临时内急,这不是说过了吗。倒是父亲您,怎么忽然质问我这件事情了,那场废墟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地如此惊天动地?”
他说话时,瞪着极大的眼珠子好奇地看过来,纯真得像一头只知道吃睡的野兽。
唐将军细细看去,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心中的担忧稍去,却仍然没有放心,再问一句,“你昨日为何忽然没由来地前往名剑山庄,并且带回关于宁家李丞的消息?”
今日唐山语的离开,其实是为了给算计杀生石作最后准备。他以宁宣为诱饵,引来手握杀生石作感应之机的李丞,又借助李丞的心火欲火齐动,令其作出不智之举,让整个阳关城唯一能够对付李丞的玄贞道长出手,最终两败俱伤渔翁得利。关于这个计划,唐将军在刚才也询问对照多人,虽不能尽知其中细节,却也大致摸索出了个脉络。
而在这个计划中,计划者最没能料到的,就是宁宣竟然没有一去不返,反而化作暴雪书生,主动引来玄贞道长一举。
虽然结果没差,还是一番激战,李丞死,玄贞伤。
但这事儿的发展,其实是出乎唐山语预料的,在唐山语的计划中,应该是李丞慢慢散播消息,先抓走王有财,再发信给张傲,循序渐进,甚至说不定要将三大帮会招惹个遍,才能引来玄贞出马。
换言之,唐山语本来是能够肯定玄贞出手的时机的,因为李丞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但现在却不能够了,在李丞闹出大事之前宁宣就先带了路,而这也是宁宣刻意主动出击的缘由,他本就想打乱节奏。
按说这样一来,唐山语是不能够出现在那里的,可他还是出现了。
不过这仍在宁宣的计划之中,他之所以主动找上齐勇,就是为了刻意显露出暴雪书生的身份。之所以展露出暴雪书生的身份,就是为了让齐勇的上司主动来试探自己,对方得到信息,自己却得到有人找信息的信息。
这是阳谋。
到了现在,计划虽然仍是计划,李丞还是不免要和玄贞对上,但节奏却把控在宁宣的手中,是他来控制两人交战的时间,而非唐山语。唐山语必须要知道这个时间点才行,否则只能跟在事后看着玄贞老道收起杀生石,并且养好伤势,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此,他必然要亲自或者派人试探宁宣。
而这个人,就是唐凤华。
虽然唐将军掩饰得极好,但宁宣已经猜到了这杀生剑唯一的去向,就是唐凤华。更何况以此人的性格,怎会远离这场惊天动地的盛会?
当然,宁宣当时是没想到这个人是唐凤华的,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从事后往前推理,秦清的合伙人和谁最有关,谁的嫌疑就最大。所以宁宣在观察唐将军许久,判断此人确实没有问题之后,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唐将军——毕竟也是唐将军的家属,如果能够内部处理,宁宣也乐得清静。
他甚至都在考虑,等到找到了杀生剑,就把杀生石和杀生剑一并交给龙孽虎煞山,或可能够让干戈洞和龙孽虎煞山扯皮一阵,减少对自己的关注。
现在当然不行,他还有寻找杀生剑的任务,而杀生石是寻找杀生剑所必不可少的。
而对宁宣所说的以上一切,一开始唐将军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他怎么不了解自己那个草包儿子?
但他毕竟也是在战场军部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也知道做任何判断,都应该排除个人情感。沉下心思前想后,他发现事实果真如宁宣所说,无论是怎样判断,唐凤华都是去向不明的杀生剑唯一可能的去处。
所以唐将军一回到家,就直接找到唐凤华,并且拿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唐凤华一脸自然,“是山语哥儿让我过去看看,他说我的剑法没有得到名剑山庄洗练,只怕欠缺几分锋芒……对了,爹,山语哥儿人呢?”
“他……”唐将军一时语塞,“他……没事。”他又道,“倒是你,山语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比如一柄剑?”
唐凤华想了想,“倒是有。”
唐将军大喜过望,“在哪儿?”
唐凤华努努嘴,原来一旁的椅子上就摆着一柄剑,只是处于一个死角,令唐将军一时没有看到,“喏,就在这儿呢。山语哥叫我要好好保管,生死不离,我连跟着爹去耍威风时也带着呢。”
唐将军这才想起,唐凤华当时腰间果真别着一剑。
不过这小子一向练剑喜剑,虽然昨日一脸哀愁地说是再不用剑了,却终究是儿戏一般的话语,没叫人放在心头,也没人注意那柄剑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一柄剑。
好家伙,原来一直近在咫尺!
唐将军越过唐凤华走上前去,一伸手便拿出那柄剑,沧浪一声一拔剑,却一愣。
因为这柄剑其实相当普通,他一眼看去,怎么也没看出一丁点儿魔兵的迹象。非但没有奇特的力量,甚至连锻造工艺都很拙劣,看上去甚至比宁宣那柄奇奇怪怪的武劫更加平庸。
这是杀生剑,还是……
“爹,您看错了。”唐凤华的声音适时响起,“我说的是这儿呢。”
唐将军顺势看去,唐凤华的手正搭在桌上。那只手修长纤细,但并不白皙柔嫩,看得出一些做农活的痕迹,以前的唐凤华在乡间长大,确是个做农活的。
桌上有白纸。
白纸沾墨迹。
这是一幅画。
唐将军瞪大了眼睛——这是一幅剑的画!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别无他物,只一柄孤零零、空落落的带鞘长剑,置放在画面的正中央。其笔触相当写意飘逸,以或浓或淡的墨白,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形状来,甚至隐隐可见一股杀气、一股死意、一股寂静、一股灭绝,令人印象无比深刻。
而在剑柄上,则有一个详尽无比、几可乱真的骷髅头。
说来奇怪,这柄剑的其他部分都尽量以留白来凸显出剑的形体,笔法曼妙、缥缈而灵动。唯有这骷髅头描绘得相当真实,一对黑洞洞的眼睛窟窿,似笑非笑的颌骨,不仅像是一个真的骷髅头,甚至还能够让人想象出一张人脸。
唐将军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一定是一张充满嘲讽和轻蔑的人脸。
恰在这时,唐凤华长吟一声,“斩伐须先计,杀生当用心。”
哗啦啦,那雪白的宣纸,像是忽然从白纸,变成了一片幽幽的深潭。唐凤华的手掌一陷,没入了其中,白纸上也出现了一圈一圈柔和的波纹,慢慢荡漾开来。
波纹的传播很慢,但他的动作却很快。
而且很流畅,赏心悦目。
他竟然从一幅画里,拔出了一柄货真价实的剑。此剑就如同画中所描绘的那样,剑柄上有一个白色骷髅图案,但细心一看,那图案却是凹陷下去的,好像缺了什么东西嵌合上去。
唐凤华拔剑在手,顺势一刺。
这一刺,恰如一朵遗世独立的寒梅,与天地万物皆在不同的秩序、不同的势态,化作一种道境禅心。却反被世事无常所压所迫、所欺所凌,道境打破、禅心碎裂,怒火不由积蓄积蓄积蓄再积蓄,竟至于一时爆发,毁天灭地。
而这所有力量气势指向一点不剩,全往唐将军倾泻而去。
唐凤华一气呵成地完成从画中捞剑,再拔剑杀人的动作,其中竟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息,自然得如同不是杀自己的父亲,而是在给夹一筷子菜、拿一只笔、讲一个笑话、送一件礼物——如同这样一般杀人。
画中有剑,剑中有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