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宁宣如此托大,竟然以一敌二,而且空门大放,面具人心头不由一怒。
怒之后便是喜。
好啊,你敢如此小看我。他想:连玄贞道人这个货真价实的玄关境都在我的手上吃了亏、败下阵,你一个得了些许奇遇的狂徒,也敢于此时造次?如果你抓准我们俩功体损耗、伤势未愈的时机专攻一人,我和秦清毕竟是临时合作,立场不一,到底难以毫无滞碍地合力对付你,还真要被你抓住机会。但现在不同,你以一敌二,腹背受敌,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了!
他指尖一引,做了个宛若拈花般优美柔和的手势。周围的地面早已经是一地狼藉、满目疮痍,四处都是碎石碎片,面具人这一个动作下去,内力凌空而摄,一片长条状的碎木条腾空跃起,正正落入指间。
这木条形状,恰如一枚剑柄。
只听沧浪一声,空气被倏然升起的青色剑芒一刺,竟然是木条上延伸出来的真气,宛若湖水波纹,微微荡漾。
这是“气剑”。
面具人握剑在手,忽然警觉,快速地摇晃了一下身子。
两枚暗器发出尖啸从他身旁擦着边儿飞射而去,穿透重重阻碍,打在了数十张外的墙壁上。然后又是轰隆两声,两栋建筑被打得轰然倒塌,分崩离析,宛若被两枚炮弹击垮。
暗器从宁宣手中发射。
那是两块石子。
他在给秦清凌空一剑之余,也同时以悄无声息的手法,对面具人发射暗器。若非面具人一直以来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临时灵光一闪,恐怕就要在这一招下吃大亏。
“我犯错了!”面具人虽躲过此招,心中也是一惊,“他和玄贞老道不同,他是杀手出身。虽然现在不知为何好像变了个人,但那曾经的经历并未抹去,他一边放狂言要以一敌二,一边却也不吝暗中偷袭。这小子捉摸不透,我绝不能以面对玄贞老道的态度面对他!”
这一个念头闪烁间,宁宣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自上而下。
忽然止住身子。
就好像是时间刹那间暂停一瞬,宁宣本来来势汹汹、一往无前的身影顿住,并且顿住之后绝无任何惯性,直接从最高速变成了静止状态。但那些带动他身体的能量却没有消失,而是被他以一种特别的手法,全部转移在了攻击上。
他的攻击,是用右手发出的。
而在这一刻,宁宣的身体和右手,就好像完全成了两个部分。身体凝固在半空中,右手却消失了。
起码是看上去消失了。
一阵模糊的刀光剑影从宁宣的右手处延伸出来,像是在那一刻整只右臂分裂成了七八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跃出狂风骤雨般的杀机。它们如一团乌云般当头笼罩住面具人,倾泻出无数道闪烁的银光,这剑势之密集、刀法之森严,就算泼一盆水上去,只怕也绝难通过一滴出来。
而面具人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攻势,只吸一口气,再吐一口气。
拔剑一刺。
好像一线洞穿乌云的曙光,这道曙光笔直而锐利,刺破云霄,直达天际,天地间都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住它。
那一层一层漆黑黯淡的铅云固然厚重,所倾泻的风雨纵然凶猛,但在这一道曙光面前,却只不过是一只剪刀面前的千层纸张,一戳下去或多或少总能戳破一些,而剪刀却永远不可能被纸张磨损。
在那幻影之中,有一道恒常不变的光。这光过处,所有的幻影都破碎,都崩溃。
旁边众人都看得清楚明白,这是面具人力从地起,而宁宣腾空而跃,再加上宁宣始终不愿意让武劫触碰面具人的气剑,所暴露出的弊病。宁宣凌空施展剑势刀法,固然增加了气势,却也难以持久,而面具人站在大地上,随时都有后退的余力。现在他更将全身的功力灌注到气剑之上,此剑便无坚不摧、万物难破,宁宣的招式再多、气势再猛,没办法与他以剑对剑较量劲力,也是难以为继。
如此说来看似简单,但要在实际上瞬息而至的战斗中做到如此冷静,更要有勇气倾注自己的所有力量,这怎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知道,对一般的武者而言,出招保留余力已经是一种本能了,除非是到了生死相拼的时候,否则怎么也要有一丝变招的可能。而面具人现在却是瞅准了宁宣的两大弱点,于是果断全部押注。一时间周围的阳关城高手看在眼中,自诩易地而处,也未必能够做得如他这样干净利落。因为说到底宁宣不愿意用武劫正面对敌,也只是一种猜测,如果这种猜测错了,面具人就要当场授首!
——而现在看来,他果然是赌对了。
而宁宣却笑了。
他变式。
乌云再变,烈日浮现。他的剑势不再是密集,刀法也更失了严密,取而代之的是烈日当空、普照四方的大气磅礴。
四散的模糊的手臂幻影倏然间消失,只剩下了一只手臂。狂风骤雨般的剑势刀法也跟着一道道消却,只剩下了一道真实的光芒。宁宣单手持剑,自上而下地一斩。
这一招动中藏静、静中纳动,动静结合,虚空之中寄托大日,无限之中容有无量。
正是虚空刀与落日神刀结合的那一招变化。
一线曙光微弱地射向烈日,一触碰就被那辉煌而壮丽的光辉所无声无息地吞没,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
面具人瞳孔一缩,当即闪避不及,闷哼一声。
刺啦,他的右手飞上了天空。
“这一刀……”他踉跄后退几步,内心中的打击甚至比肉体上所受的创伤更大,“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宁宣剑势不变,他像是整个人被这凌厉剑势所带,手中的长剑划着一个圆,整个人也在半空中翻转一百八十度,头下脚上地看向身后。
秦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这个本来优雅的女子,现在正七窍流血,指尖燃着一截光气。她抵御了那一道落日般汹涌的剑气,便如影随形,从后突袭宁宣。
而这一招,正是她适才对付玄贞老道的“燃火流星冰光指”。
宁宣看了她一眼,现在的秦清在他眼中也是倒着的,“去。”
他口中道去,手中的剑也一去不返。
嗖嗖嗖,空气中连续三声锐利的破空轻响。
这三剑却已经不是刀法了,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剑法,正合轻灵为用。
之前的宁宣灵思敏捷,早已经在与常飞的实战之中,将虚空刀和烈日神刀完完全全地结合在一起,几近一门新的刀法。
而到了现如今,他以剑使刀,这新结合出来的刀法又染上了剑法的灵动,再配合上充沛的真气、恐怖的肉体,让宁宣的招式竟然又产生了新的变化。
秦清本来就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现在反复运用泣血法,几乎是强弩之末。
如今的她碰上圆融无碍的宁宣,恰是一个低谷碰上了高峰。如是一来,前几日还让宁宣有种高山仰止、深不可测的师伯,现在在他随手几剑之下,竟然就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宁宣反而是越打领悟越深,忽然长啸一声,使出一招全新的变化来。
这次却不是虚空刀和落日神刀的变化,反而更进一步。
开头是斩,斩到了半途,却又变成了刺。
就好像是一轮烈日汹汹撞向地面,可越靠近地面就变得越小、越变越小,最后竟然消失了,藏匿在虚空之中,与这个世界相互隔绝、再无关联。
在那动中藏静,静中藏动之后,宁宣再度将遗世独立也纳入招法变式之中。
秦清眼见这一击到来的威势,其中气象万千、意境深远,就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够比拟的。
但如果不阻碍宁宣,面具人只怕有性命之危,到时候任务失败,仍然逃不了一死。她也不是没有决断的人,登时鼓足真气,大喝一声,携带大灭绝、大凶戾、大崩灭、大勇力,泣血法运转到了极致,浑身上下眼耳口鼻都渗出鲜血,将浑身上下一切总总凝聚一体,汇聚成一指点来。
这一指缓缓点出,周围的狭小范围内所有空气,都好像一时凝固,并且朝着中央聚拢。
它们并非是形成了这一指的助力,反而是一层一层的阻碍。
这些阻碍并不只是单纯的空气,甚至还形成了意、势、神、形等等一切抽象虚构的存在,好像一生的诸多关隘、大小壁垒,全在此刻凑齐,成了秦清路上的一块又一块绊脚石。
但一指点出。破!破!破!
一切皆破。
每一次破除关隘壁垒,这一指上的力量就更增三分,眨眼间连破八重阻碍,秦清指尖之上,一道像是在燃烧的火,又像是天边的流星,也像是融化的冰光的指劲飞射而出。
“哦?”
宁宣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首次退避。
要说威力,他这一刀势剑气自诩不会弱于此招。但秦清这一招是只有威力,却几乎放弃了任何其他的部分,没有变化的可能也没有回防的余地更没有速度,只是单纯的困兽之斗、一时之勇。
她只是想要撑过此刻而已。
宁宣犯不着与这样一招斗死斗活,消耗真力。只需要稍稍退让,躲过此招,秦清的力量自然消失。
他一个翻身落地,再看向秦清的时候,秦清已经摇摇欲坠。
宁业赶紧走上前去搀扶住自己的师傅,然后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想宁宣。
在宁宣身后,指劲破空而去,眨眼间撕裂数十丈,在极遥远处炸裂开来,又将一道残破的墙壁炸得粉碎。这一击的威力,不可谓不大。
但这也是秦清的最后一击了。
“师伯,你们输了。”宁宣道,“等下再料理你们两个。”
说话时,他脚下忽然一动。
就好像是鞋子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他朝着前方抬起腿,然后猛地向后一踢——砰,一枚石子被他踢得飞了起来。
在宁宣身后的天空上,面具人施展轻功逃遁的身影正巧被这飞射而来的石子打中,身子停滞一下,被点中了穴道,像是一只飞鸟般落下。
“你逃不了!”
宁宣一跃而起,紧随石子而来,到了面具人身后,一脚将他踢翻过来。然后一伸手,想要抓住面具人脸上的面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
话音一断,他忽然一皱眉,手上的动作也刚刚摸到面具人的面具上,就顿住不动。
“你到底还是大意了啊!”
面具人一抬头,咧嘴一笑,竟然动作无碍,丝毫没有被点穴的痕迹。
而他的左手也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那血肉尽退、干瘪枯败的骨架模样,悄无声息地按在宁宣的胸前。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是按在宁宣的胸前,好像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了似的。
也确实只要按上去就够了,因为这一只以杀生剑秘法练就的“死手”,天生是任何血肉、生灵、活力的克星。即使连面具人自己,也不敢让自己的左手沾染上自己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其他部分,就算是玄关境的玄贞老道,被这一只手碰到了也要断掌。
而被这样一只手按在胸口,宁宣焉能不死?
焉能不……
面具人愣了一愣,然后眼看着那只本来停顿在自己面具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将自己的左手撇开。
而面前宁宣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个有些难受的,好像是吃下了什么坏肚子东西的表情。
宁宣皱着眉,闷闷地说,“有点犯恶心。”
面具人慢慢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害怕,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谬可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确施展出“死手”没错。
然后他抬头,第一时间不是跑,而是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应该不算了吧。”宁宣想了想说,“但我觉得我是。”
“看来你身上的秘密很多。”面具人甩甩手,左手充盈起来,却忽然不再那样慌乱了,反而镇定得可怕,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搭边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不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敢杀我了。”面具人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宁宣眨眨眼睛,点头,“嗯,我听到了,是军队的声音……很近很近,是唐将军的人马?”
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又一个声音,而且很近了,最多十来丈的距离。
面具人露出了微笑。
虽然没办法看到他的面容,但只看他眼睛的变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在笑,而且一定是在得意地笑。
他笑着说出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马赤弓和吴寒臣为什么一直没有参与战斗?”
“因为他们也已经猜到了,你恐怕和唐将军有些关系。所以他们在保住玄贞道长的时候很努力,但在对你动手的时候,却没有跟上来。”宁宣道,“说起来,你来头可真够复杂的,又和干戈洞有联系,又是密部的人,还和军部有关系。”
面具人笑眯眯地说,“我的秘密可比你想象中要多呢,但你的秘密也不少,也实在让我好奇,咱们可以找个机会交流一下。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并不讨厌你。要说咱们也没啥根本上的矛盾,我只要杀了玄贞老道和那个执事,防止他们报告山上即可。”
“哦。”
宁宣意味悠长地说了一字,然后眯着眼睛看他,“这件事情算是朝廷和龙孽虎煞山的暗流?”
“哪里哪里,只是我私人的事情而已,朝廷哪里会因为一柄魔兵和龙孽虎煞山决裂?”
他满是笑意地看宁宣,好像双方已经很是熟稔了,“我只是恰好太需要这玩意儿,又恰好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恰好认识了一些人,而且这些人又恰好愿意帮我而已。若有机会,我可以与你细说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要做怎样的事情,我怎样把这群人耍得团团转。其实我也非常佩服你,以你做过的事情来看,我们俩大致上也算是同类,这次你不过来闹事的话,你本可以自由离开——但我也不怪你。”
宁宣看了看他的右手,那里已经止血了,但仍是空荡荡的血肉模糊一片,“你不怪我?”
面具人浑不在意,“我有办法复原,不过这件事情嘛也是个秘密……”
宁宣问,“不能说?”
面具人哈哈大笑,“当然说不了,起码现在说不了。”
宁宣又问,“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面具人摇头,“自然是不能多说哟了,但我们可以聊聊你……”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宁宣一脚踢翻,踩在地上,然后眼看到宁宣高高举起了剑。
面具人挣扎两下,才有些茫然地看向宁宣,“你……你要做什么?”
“问题都问完了。”
宁宣答,“那当然是杀你啊。”
一剑斩下。
一剑斩下时。
有个声音说,剑下留人!
——他不管。
一道气劲来,汹涌澎湃。
——他不顾。
剑在斩下的时候,演化了刀。
刀在劈下的时候,践行了道。
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