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有人急咯。”
耳边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是谢易的声音。他还是一贯地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宁宣反而笑了。
他是气极反笑,“我是急了,这又如何?”
他一字一字说,“这世上只可能有一种人对什么事情都风轻云淡,那就是你这样的人。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事情,这个世界是怎么样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你只在乎你自己!还有你那自鸣得意实则狗屁不通的武道!你这个、你这个……”
他气得一时间都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去描述身后这把剑了。
“嘿,你这就玩不起了?”谢易的脾气也不好惹,“你骂我就算了,干嘛侮辱老子的武道,你这个小崽子……”
宁宣直接打断了他,“你武你马勒戈壁,你这臭傻逼也就整天在我脑子里叫唤了,自己被人家打成一条死狗还整天武道武道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我就明白告诉你了,你的武道没一点儿传下来,你这种人一辈子也没有朋友,一辈子也没人关心,你死了之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令人奇怪的是,如此一番破口大骂,谢易居然也没有反驳。
他闭口不言,好像成了聋子,又或是哑巴。
宁宣说完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凌厉地继续迈步,他穿过这片矮小屋子前方的小巷,融入人群之中。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名剑山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去黑河帮看望那些师弟师妹,宁缺毋滥极有可能会留下人在那里看守。
现在能帮助自己的只有名剑山庄的人。
当然,名剑山庄能帮到的部分,也只有关于夺心魔的时候。这后面有龙孽虎煞山背书,他们不惧怕李丞。但面对齐勇这官府和大斗天双重靠山的人物,常飞也只能明哲保身,不愿意跟着宁宣前来,生怕为名剑山庄惹上麻烦。
所以宁宣也只能和齐勇对话一番,甚至要接受齐勇将这一切告知他那神秘上级的事实。
可以说,经过和齐勇这一番对话,形势是明朗了一些,但却并没有好转。
宁宣只是找到了方向,可那方向上却有一块巨石挡路,他能否将其冲破,仍要看自己的本事。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之后,谢易才悠悠然说,“我猜你现在已经想要向我道歉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那番话。
宁宣面无表情,“呵,是吗?那你猜错了。”
“哎,别呵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哪能骗过我呢?所以说做好人、老实人有什么好处啊,你本可以就此离开,陪着你家的娘们逍遥法外、自由自在,反正你只不过是个诱饵,作用已经起到了,死的不过是黑河帮的人罢了。结果你偏偏还是要多此一举,为了一群根本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以身涉险。”
谢易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且不说了,就是现在这桩事情你也做得不漂亮,就算名剑山庄不敢与朝廷作对,帮你真正出头,你也可以设下机关,爆发真气,还是有抓住齐勇的把握。现在却偏偏又是一个人过来陪他聊天,他能跟你聊完算是他厚道,可如果我是你——当然,请忽略掉我的武道造诣,否则连那李丞也就是土鸡瓦狗臭鱼烂虾——就用上各种手段动手,就算齐勇嘴巴再硬,我也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说出实话。”
宁宣冷冷道,“你骂我烂好人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最烂好人的地方,好像是留下了你的狗命。”
“哎呀,你这话说的。”
谢易的脾气好像莫名其妙变好了,被宁宣连番辱骂,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怡然自得,“咱们是同乡,自然不能和别人相提并论。就算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你也毫不在意,不是吗?”
“那是我蠢没错。”
宁宣脸色白了一白,最后叹了口气,“……可这个世界它本不该这样的。”
“你怎么总把锅甩给世界啊,世界就在那里呆着,天天有你这种人往人家脑袋上扣锅,它多无辜。”
谢易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醒醒吧,你是练武的人,你练的是武道,而且是我们当年创下的武道,这种话你说出来不嫌丢脸吗?你什么都对,可你这样弱,那对的地方又有什么用。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你够强的话,你让我去吃屎我就会去吃屎,如果你够强的话,你让所有的恶人向善,他们也绝对向善——你不要去纠结什么对错,你要思考的是如何变强,明白吗?”
他虽然被宁宣反复侮辱武道上的成就,但真正说起来还是一口一个武道,仿佛这已经是他唯一相信的东西,别人怎么说他也不在乎。
宁宣忍不住反驳,“那对错就不重要了吗?”
“对你来说重要,对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重要。”谢易说,“当然对我也不重要,我也就提一嘴,毕竟你这样下去迟早要死。但以你的能耐如果能活下来,其实还真有可能为我重塑肉身,如果你死了,我还得流落辗转、各种哄骗人,那太累了。”
宁宣沉默良久。
谢易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宁宣才慢慢道,“我知道你在偷换概念,我没有停过变强,我在黑河帮练刀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刀意,只是到我这个年纪、我这个条件,走到这一步也已经很困难了——所以你讲的这一切,听起来道理多多,无非是想要让我接受你的元气灌注而已。”
“当然,我也没有否定这一点。”谢易老老实实地说,“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没变,你该不会以为咱们相处一段时日,说话时熟悉了一点,便真算是朋友了吧?”
“抱歉,我好像真这么想了。”
宁宣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但他随后收起了这笑容,严肃而认真地说,“不过你虽然心怀不轨,但说的也正是最颠扑不破的真理。老谢我答应你……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用你的。”
好耶!
哪怕只有灵魂,谢易的灵魂也差不多跳了起来。
他说的这样一段话,严格来说并非阴谋,而是阳谋,谢易将宁宣所面临的一切赤裸地述说给他,于是宁宣便只有接受这一切。
“当然,我知晓你的苦楚,也没忘了帮你推演功法。”谢易抑制住心头喜悦,语气舒缓道,“现在的进度已经到一半以上了,再过一天我保证你的星火观想法能够得到进步,你就做好进军真气境的准备吧。相信我,若你到了真气境,再运用我的元气灌体,变化为真人体质,就算是玄关境的也别想把你如何,你到时候肯定破除一切阴魔鬼祟,抱得美人归啦。”
他大抵也知道自己这一番阳谋话术,宁宣心中肯定有所感伤,所以对未来描绘得极好极妙,像极了白手起家者的经典画饼。
他说到一半,似乎能察觉到宁宣低落的心情,又忍不住安慰道,“当然,你所想所思,其实都没什么问题。谁能说这些是有问题的呢,只是天不遂人愿、人不遂人心,你非要有所坚持,自然免不了被世事人情倾轧……”
“你闭嘴好吗?”
宁宣无奈地应了一声。
“行行行。”
谢易向来不做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事情,立刻很懂事地闭上了嘴,“别说闭嘴,让我道歉也行,刚才不该嘲讽你的,对不起啊宁宣。”
宁宣冷笑一声,“你这话现在听来不像是道歉,更像是嘲讽。”
恰在此时,宁宣已经到了名剑山庄之前,这是一座偌大的庄子,庄子前有两座非常气派的石狮子。即使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庄子前也是络绎不绝,时而有人进出,各色人等是不一而足,说话声音也不绝于耳,显得非常热闹。
但在庄子不远处,却有两树梅花。
这时节,梅花尚未绽放,它们孤零零俏立此处,枝节上只一个又一个零散的花苞,那些花苞都忧郁地蛰伏在初春的怀抱之中,呈现出或灰或黄的暗色。远远看去,像是两截枯枝,凑近了看,也是一对树骨。
宁宣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却静静地远望那一对花树。
名剑山庄这边热闹非凡。
但就这么轻移几十步,就能见到一片孤寂冷清。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就好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想象,仿佛这一对孤零零的梅树,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王冬枝。他们二人相依为伴,孤独而绝望地旁观这个世界。
不过他随后又笑了笑,其实王冬枝也没这种纠结,她只不过是爱屋及乌,跟着宁宣胡闹罢了。
真正在意这一切的,仍然只有宁宣而已。
我这算什么,自我感动么,还带着师傅一起自我感动,其实她根本只是迁就我而已……宁宣有些自嘲地想。
“这两树梅花……”
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了谢易的声音。
宁宣心头一动,莫非老谢也有了和自己类似的感悟?
谢易接续下去说,“孤独寂寥,冷冷清清,可说是意境隽永,好似能化成两门武功。”
宁宣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谢易说,“左边这骨干正直却又矮小可怜的,是你,另一个奇形怪状却肆意伸长的,是你老婆。它们俩分别看来,都是烂花烂树,可结成一起,便连绵缠绕、互为依靠,反而丑得出奇,奇中见美,美中有意,意中得境。”
他又补充一句,“如果我创出这门武功,你们两人各自使用,心意与招法合一,威力只怕不俗。”
宁宣听得目瞪口呆,“我以为你这样的人,绝没有这种共情。”
谢易以一种理所当然的与其说,“只要牵扯上武功,我就什么也有了,老子便是这样的天才。所以我一向对你那什么自怜自艾的态度看不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是恰如其分、老天有眼。”
“老谢,我不是说武功,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也认为这对梅花是我和我师傅。”宁宣忍不住说,“我还以为是我自作多情,没想到你也这么想,这说明我的想法……”
谢易打断了他,“嗯嗯嗯,你能闭嘴等我看完好吗?”
宁宣立刻乖乖巧巧地住嘴,“啊……行。”
乖乖站在原地,等谢易观赏完这两树梅花意境之后,道一声好后,宁宣才背着背篓走上前去。
门口的名剑山庄弟子拦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拱手问,“是哪位前辈?”
“在下暴雪书生。”
宁宣老早捏了个身份出来,因此并不慌乱。
那弟子眨眨眼睛,有些迟疑,“前辈的名号……”
显然是并未在阳州这地界儿听说过这什么暴雪书生。
宁宣只哈哈大笑,“我与‘百花错拳’玉碧生、‘驾临天堂’任大先生、‘万恶罪魁’索公子等人并称于岳州,你这小辈,自然是难知其中奥妙。放心,我不会骗你,你只管回去告诉你家慧剑常飞先生,我来找他喝酒。”
这一番绰号人名是煞有其事,别说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弟子,就是旁边一大片人也被宁宣震慑,纷纷朝他投向目光。
其中或有怀疑,或有观察,或有试探,或有信服。
一时之间,也讨论纷纷。
“是!”
看门弟子知道慧剑常飞常常游历江湖,有些天南地北的好友,实属常事。因此立马得命而去,而宁宣便在门口等着。
果然,不到一会儿他便回来,心悦诚服地邀请宁宣入内。
宁宣跟着看门弟子一路前行,只见左右两边,都有剑客练剑,但都是木剑,声音敦厚而沉闷。
“听说名剑山庄,最擅长的不是武功,而是库藏大量宝剑,以至于有‘庄内弟子,人皆配宝剑,持剑皆英雄’的说法。”
宁宣有些好奇,“怎地这些贵庄剑客,都一个个用木剑?”
“我们这一门的观想法乃是龙孽虎煞山持剑宫所传,唤作‘激剑气’。”那弟子倒也不怕泄露消息,直言不讳,“修炼者需要一柄宝剑,人与剑合、气与意合,几乎将自己一颗心灵,与宝剑其中的剑心相互糅合、融汇。到了此种境界,人与剑相似,剑与人混淆,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若是用真剑,剑气一相激荡,宝剑自有相争之心,只怕引动人心,令局面难以收拾。”
“说来玄乎,大致就是一种自我催眠的手法,幻想自己是剑而已。这倒不错,但幻想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人在练武,还是剑在练武,连人都算不上了,还是练武吗?”
谢易不屑道,“拙劣不堪,自欺欺人,一坨狗屎,掺点牛粪。”
宁宣尽力让自己别笑出声。
紧接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院落,那弟子把宁宣带到场内,便告别离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院落之中有一座石桌,桌上有黑白棋子,常飞和马黄叶正在专心对弈,似乎没有察觉到宁宣的到来。
而除他们两人之外,却还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在一旁舞剑。
只见落花纷纷,环绕着这个少年,衬托出其人之俊、剑之利。
宁宣在隔着老远听到剑声的时候,还有些惊诧。那看门的弟子刚说完名剑山庄没人佩真剑练功,怎么这就有一个人现身说法,当场打脸了?
但他走到这院落之中,看了这少年的武功,却一下醒悟过来为何如此了。
“好烂的剑法。”谢易也开始骂,“说是狗屎都抬举他了,这简直是一条狗反复吃下去又拉出来又吃下去反复十三次之后的产物。”
难怪他敢舞剑,名剑山庄那一柄一柄的名剑都是杀人无算、午夜自鸣的真货色,要感知到了这份剑法,只怕也没有一点儿拼杀的兴趣。
宁宣本来就在憋笑,此时一听谢易说话,也深有同感,忍不住喃喃自语,“真的好烂。”
他这话一出,那舞剑的少年神色一变,忽然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