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但我还是得给你介绍一下。我要介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防你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宁宣很温柔也很平静地说,看上去好像不是在和一个才要杀死自己的生死之敌面对着面,而更像是和一个人在讨论什么定义严苛的学术问题。
何楚厉声道,“你不必废话!”
“五雷招来符,这或许不是龙孽虎煞山五雷宗最厉害的符咒,也不是龙孽虎煞山五雷宗最有名的符咒,却一定是所有初出山门的弟子最常用的符咒。”
“符咒中潜藏真气所化的‘金木水火土五雷’之力,凶猛爆裂,没有达到真气境的武者根本没有防御的可能,只要稍加触碰,无一例外都会重创身死。”
“最重要的就是它的制造也并不困难,小玄关境界、雷法修行有成,再加上一些并不珍奇的天才地宝,便可大批量地制造出五雷招来符。”
宁宣侃侃而谈,真的将五雷招来咒的来历底细交代了个清楚明白,简直像是在推销自家的产品一般热诚,“而要说这好货的唯一缺陷,就是它……”
“它不辨敌友,而你自然挡不住这样距离的雷力轰杀,我却能够抵挡。”
何楚忽地眼睛一亮,似乎也找到了法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胸有成竹般咧嘴一笑,“我不信你敢释放这东西。”
宁宣看着一尺外的剑客说,“那你来杀我啊,你为什么不敢稍微向前走一步呢?”
他歪歪脑袋,亮出脖子,“对着这里砍一剑,似乎应该要近一些才对。”
“……”
何楚并没有说话,脸色也没有变,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一般。
“你不敢杀我,你也不能杀我。因为我虽会死,但你起码也会重创。”宁宣露出笑容,像是完全看穿了何楚的心思,“长河派既然能找到龙孽虎煞山,当然也可以找到阳州其他的龙头门派。大斗天、不熄火,哪个都好。而咱们这场争斗已经足够隆重,传出的消息也足够明白清楚,你受了伤,你走的路线也很确定,你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你甚至还害死一名龙孽虎煞山的持剑宫弟子——你简直是这个江湖上最适合杀死的一个对象,不用担忧任何后患,还能获得天一样大的好处。”
他说到这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都恨不得找这样一个人杀一杀啊。”
就在这时,何楚悄然间退后了一步,宁易则几乎毫无差别地跟进了一步。
两个人配合得像是彼此事先说好一般默契,甚至那也不如他们的动作默契,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不变。
“我知道你轻功肯定比我更加妙,但你并不是真正的真气境,你虽然有真气境的力量,却没有真气境的发力方法。就像一个孩子指挥着一座机关。”
宁宣面色不变,好像刚才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他适时补充了一句,“我跟不上机关的变化,却能够跟得上孩子的指挥,在你加速的瞬间使用五雷招来符并不困难。现在还只是一步,你应该庆幸自己只走了一步,而没有尝试使用轻功。”
何楚的脸色抽搐了两下,却不再有任何动作了。
然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何楚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宁宣也没有说话,他在等何楚思考。
“你当然可以继续来杀我。”何楚再次开口时,他的话语中已没有了任何伪装的风轻云淡,但也没有了任何的愤怒,恰是这种语气最是渗人。他死死盯着宁宣,眼中空空荡荡一片,眼神像一头狼,“我们今天本可以不相遇的。”
在说出这番话后,他忍不住将手中的剑握了又握,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比之前用力,也握得更紧。他的杀意也会更深,愤怒也会更烈,羞恼也会更浓。
这一切,迟早要还回来!
“没错,你终于懂了,你终于理智了,你终于也明白了啊。”
宁宣则笑了,笑得很欣慰,像是看到了一个笨拙的孩子说出了一个正确的答案,“你看看,多不容易啊——丢下你手中的剑。”
“……”
“你有真气境的力量,我便不可能和你站在对等的地位上。你只有失去这股力量,我才愿意放下手中的五雷招来符。”
宁宣听出了他沉默之外的意思,为他解释,“你将剑丢到一个足够远的位置,我拿不到你也拿不到,这样我才能放心逃离。这样的话,就算你想要杀我,我也能逃出足够距离。你可以仔细想一想,我不可能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你也不用害怕我耍花招。”
说话间,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如面团般的残臂,意思是你就算力量退转,我也难以对你施加威胁。
何楚冷哼一声,“我不怕你任何花招,只怕你下次不来找我。”
他随手一甩,手中的长剑“武劫”如同一柄飞射而去的标枪,插入十尺之外的石墙之中,深深没入,只余半个剑身在外。这个过程几乎没有时间差别,这边一甩手,那边剑已插入其中,谁也看不清长剑飞行的轨迹。
——也没有任何人去看。
几乎就在何楚动手的刹那,宁宣就已经像头三天没吃饭的野狗一般扑上去了。
真的是像头野狗,他没有了落日圆,也没有了一只可用的手臂,甚至再没有了任何的缥缈洒脱。他的动作丑陋畸形,俯下身子埋下脑袋用双腿发力,再加上被拖曳的手臂,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没有这样的法门。
但在这一个刹那,这一个地点,这一个场景,这却已是最快的步法!
“早知道你心怀不轨!”
何楚抬起头,脸上却是狞笑,他的五指大张,猛向前伸,指尖系着一枚铃铛。
铃铃铃、铃铃铃……
风沙的旋涡在何楚身后汇聚,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武者瞪大了眼睛,夸张着笑容,眼中放大着一个狼狈而凶狠的身影,“小混账,你果真中计!”
——刚才“她”已经提醒过何楚:要防备宁宣在事后再度偷袭,这家伙可不像是那种吃了亏能逃命便安心的主儿。他的疯狂不像何楚一样显露在表面,而是在骨子里,混合着鲜血、渗透到肌肤。
所以宁宣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虚张声势、构建印象、寻找松懈、最后忽然袭击!
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道士既然能做出第一次,也完全能够做出第二次。
那就趁着第二次,送上自己的大礼罢!
而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并且反复以百炼境爆发真气境力量的宁宣,现在绝对是强弩之末。
这是最好的机会。
至于五雷招来符,这东西虽然危险无比,但并非是“武劫”那般完全随心自由施展的力量,而是一股外力,而且这外力甚至还需要一定的勇气才能使用:当一个人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使用两败俱伤的法门,临死前也要咬下一口肉来。
但在何楚退转回百炼境、宁宣选择偷袭的时候,在心理上,宁宣已经不再是那个“必死无疑之辈”。
相反,他可能还觉得自己占据了上风。
他甚至还可能认为自己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有这样心理的人,怎么可能就刹那之间的光景里,一下子毅然决然和对手拼命呢?
何楚要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时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决断是厉害。但在片刻之前,听完这番言说的时候,何楚心头其实还有些犹豫。
【放弃你,退转境界,与人拼命,这会不会太冒险?】
到时候若宁宣真的使出了五雷招来咒,以自己百炼境的肉体,根本无法阻挡,只能和这疯子同归于尽。
【这是拼勇气的时候了。】剑中的“她”却如是说,【你要赢他不是靠我,只有靠你自己。小何,若你今日连他也胜不过,哪有为我重塑肉身的时候呢?】
这句话让何楚下定决心。
于是计定!
果然计成!
我赢了!何楚眼看着面前冲杀过来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笑容嗜血而野性。他身后百炼境最上层的沙将持着风刀,一跃而上。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一声,“我赢了!”
“不,是我赢了。”
像是野狗一样拼命的身影忽然立住,然后做了一个姿势。
他庄重、肃穆、诚恳。
然后是静。
太静。
最静。
至静。
大静。
静得无声,静得无息。
一道刀光无声无息自上而下地劈砍。
那是纯净得难以用任何言语修饰的刀,也快得用任何方法都无法防御。沙将风刀在举刀的半途悄无声息地一分为二,在之后的刹那何楚勉强让过脑袋,一道刀光从他的左肩划过,然后便是一片争先恐后得如同冲破囚笼般的血光涌现泼洒。
猖狂大笑并没有戛然而止,只是尾音极为自然而转化为凄厉的惨叫。何楚的一条手臂也自然得像是案板上震飞的菜叶般飞上了天空。
“你他妈!”
何楚颤抖着身子,不敢相信地退后了两步。
其实他是能够战斗的,他的状态保持得很完好,就算不如宁宣能够临时爆发出真气境力量,也不会被一刀斩下手臂。
但他怕了,他畏了,他惧了,所以他也就慢了。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这家伙就算再强也已经遭受重创的时候,便已经被领先一步。
这当然不是差距很大的一步。
但在生死之间,慢一步就慢得太多太多。
何楚握拳,可一个拳头已经抢先打在了他的脸上。
何楚大吼,可突如其来的吼声已震得他浑身一顿。
何楚想要反击,他的膝盖分别中了两刀,只能跪下。
何楚想要咒骂,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脸上,让他闭嘴。
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直到一切都静止下来,宁宣咳嗽的两声,才提醒出何楚这一切的结果。
而到了此时,他也终于反应过来,宁宣最后到底依仗着什么东西反败为胜。
是那一张黄纸。
——正是那所谓的“五雷招来咒”。
刚才还随风飘摇的符纸,现在呈现出一种如钢似铁的坚硬。
纸面笔直地竖起,在道士能活动的手臂的指尖上延伸出大约一尺有余,就是这短短的“纸刀”破了他的沙将风刀,并给予了何楚接连地重创。
“显然,这并不是五雷招来咒。”
宁宣蹲下身子,似乎是一时间爆发出的力量太多太强,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都在流血,像几条小蛇蜿蜿蜒蜒,但他的脸色还算平静,说话也算通畅,“这是最普通不过的钢工符,高明的道士们将其固化为钢铁性质,然后搭建出属于自己的阵法与祭坛。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施展大型法术的一部分,而对我而言,却已经是难得的绝世兵器。”
他的脚还是死死地踩着何楚的脸,手上的纸刀轻轻地搭在何楚的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威胁着少年。
“你骗我!你骗我!”何楚的脸和地面摩擦,他的声音愤怒无比,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你这个混账,你怎么敢!”
“嗯,我骗了你,真对不起啊。”
宁宣随意地说,但真的很难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什么歉意。
【原来这才是你的‘计’……冒充真气境高手是迷惑,要逃命也是迷惑,这五雷招来符同样是迷惑。妾身猜测,这最后一重计谋不是提前想好的,但你准备好了道具,即便是随机应变将计就计,也有一定未雨绸缪的部分,小何输得确实不冤。不管是武功智慧,勇气意志,你都高他不只一档。】
正在这时,一个柔和而清脆的女声冒了出来,那声音来自于远处石墙上的剑。
何楚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苍白。
在这之前,他从未露出这样一张面容。他怒过,他急过,他惧怕过,他猖狂过,但现在这样一种失落落的、仿佛没了魂魄的神色,却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一张娃娃脸上。
剑中女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简直像是打击在了他的心头,践踏住了他的灵魂,剥夺走了他的精气,碾碎着了他的骄傲。
宁宣看着他空洞的双眼,感受着自己脚下所有反抗能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从一头猛虎慢慢变成一只大猫,甚至觉得自己打败这小子十次,好像也不如这女声说一次这样的话来得厉害。
“我留他一条性命,正是想要问一问,他如何能够忽然变得那样聪明。”宁宣回头看了看那柄剑,“现在看来,我已经不用问了。”
【嘻嘻,你当然不用问了,因为你日后有任何疑惑,都会由妾身解答。】那女声笑得清澈,也尤为地诱惑,【小道士啊,你既已赢了,为何还不取下妾身?难道还要妾身来教你如何拿该属于你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声音似嗔似怒又似娇,其中有无限风情。
宁宣却转过头来,看向脚下的何楚,“看来她已经好了准备弃你而去……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何楚过了很久才出声回答,他的声音像是丢失了所有的力气,与其说是人发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头快要饿死的小动物的呜咽,“你快动手吧……”
宁宣忽然打断了他,道士用很惊奇的语气说,“她对你毫不留情。你就不恨她?”
“我不恨,我不恨!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何楚猛地放大声音,里面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仇恨,“她利用我便利用我了,你为何非要说得这么清楚?她抛弃我只不过是我无能罢了,而你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得意的,因为你若不努力便是下一个被抛弃的人。你莫要以为自己真比我强了,你是堂堂龙孽虎煞山的真传弟子,我只不过是长河派的小小执事,若我有你这般的出身,现在站着的便是我,躺着的便是你……你迟早也会被另一个出身比你罕贵、比你更有能耐的人所杀!”
“你错了。”宁宣有些啼笑皆非地打断了何楚,“你还真以为我是龙孽虎煞山持剑宫的弟子啊。”
“……”
何楚骤然瞪大了眼睛,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勉强移动着脑袋,而宁宣稍稍放缓了脚力,让何楚能够回头看向自己。
【原来如此,小道士的功力没有真气境,所谓的‘五雷招来符’也是假货,而且他从未以贫道自称,还有他的刀法……哼哼,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剑法,只会刀法,却要让你觉得他身为持剑宫弟子,连刀法都盖过你,以给予压力。】
【再加上他这种丰富的战斗经验和拼命打法,更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门子弟了。小何,看来他真的不是龙孽虎煞山的,你若能早猜到这点,或许便能想到纸刀的奥妙,当你持有妾身时,将能大获全胜。】
这一连串话语让何楚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后悔地握紧了拳头,眼神更冷,“你到底是?”
宁宣露出一个飒爽的笑容,“阳关省黑河帮帮主大弟子宁宣,为杀你而来。”
【黑河帮?那不是你们长河派手下的手下一个不知名的帮会么……那帮主的武功好像还不如你咧?】剑中女声却笑道,【嘻嘻嘻,小道士口花花惯了,这番话也未必是真啊。】
“……”
何楚却不再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宁宣看,看了许久许久,他终究是难以看出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
到了最后,何楚干脆不看,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快动手吧。”
这句话的口吻近乎哀求。
若真输给了龙孽虎煞山持剑宫的真传弟子,他说是不服,其实是服气的。
但现在输给了黑河帮的……他根本不愿去思考那个可能!
宁宣点了点头,好像在为他人帮一个小忙般自然。
他动了动指尖。
纸刀送入了何楚的脖子,然后抽了出来。小股小股的鲜血像是溪流般流淌。
何楚死了,死的一点痛苦没有。
宁宣认为死就是死,那就是这个世界最恐怖的东西,没有痛苦的死亡和幸福的死亡之分。他既然带给了别人死亡,便也没有必要多加任何东西。
【好痛快,现在,却该你我之间的事情了。】武劫中的女子笑声清脆,就好像死的并非是自己之前的伙伴,而是一个陌路人。
“你我之间?”宁宣站了起来,毫无表情地看着这柄剑,“不,你我不存在任何关系,以前不存在,以后也不存在。”
女子一阵诡异地沉默,【……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毁了你。”宁宣慢慢靠近这剑,一边靠近,一边用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若你没有思想,那何楚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兵器无关。但你现在的口吻,实在很难让我觉得他所犯下的事情和你无关,这其中必然有你的指示……你也是杀人者,你难辞其咎,我要杀了你。”
他说得极为认真,好像天底下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谎言,唯独他的这句话绝对有可能实现。
【等等等等等,妾身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为了妾身的力量而来的?】女子好像终于发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犯下的事、犯下的事……喂喂喂,你可千万别说,你是为了那死去的小女娃而来的?啊!?】
最后那一个“啊”字,她的声音徒然拔高,像是遇到了一个超越自己认知的怪物,话里话外都是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有何不可。”宁宣很自然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人的何楚是坏人,杀人的你也是坏剑。”
他收起手帕,然后说,“我既杀了何楚,也当杀你!”
杀人之后,再杀剑。
何其圆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