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真想给你两刀!”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阔气、很洒脱、很不可一世,但如果真的仔细听,还是能听出其中的一丝丝色厉内荏、一丝丝底气不足的。
转过街角,便发现街道已经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和小城市不同,大城市的闲人们眼界要高得多,他们见到了这些江湖人打架斗殴,往往会精准地把控距离。若是玄关境往上的一流高手,隔着三两条街也觉得不安全,但如果只是几个真气境甚至是百炼境的人物,凑近一点看也无妨。
宁宣瞧准了几个毫无武功在身的好事之徒,从他们身后进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几人立刻感觉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身子就不由自主这么一动、一滑,面前便多了一个人,可还没等到他们骂出去,那人却又消失了。
他们立刻收回了骂声,这显然是个高手——这年头,谁不懂点江湖门路啊?
宁宣像是游鱼划水一样,从拥挤的人群中“划”了进来。
中央的空间倒是留的不小,里面有大约两拨人,一方领头的自然是皮肤黝黑、身量高大、大腹便便的王有财,面露激动愤慨的神色,握住腰间的大头刀刀柄,而另一方嘛……
李仲文对着宁宣招手,“小宁,过来。”
“嗯。”
宁宣慢慢走到王有财身后,审视着这阳关城内鼎鼎大名的“一气剑”雷剑胆。
这是个中年男人,虽然身穿俗家装扮,但看上去却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宁宣的第一印象是,他很高,很清瘦,下颌嘴边的胡须很长,鬓边的两缕发丝很长,背上的剑自然也是长的,剑柄上的剑穗还是很长。
他的胡须、头发、剑身、剑穗……这一切很长很长的毛发和装饰,自上而下地垂下来,就像是柳树那柔顺而细长的树枝。
风一吹,雷剑胆浑身上下,起码有七八处这样的“树枝”都在随风而起、而动、而舞。这让他的举手投足,看起来都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总让人疑心他照常说着话、做着事,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
但这绝不代表他是个温驯的人。
“王老板,你没必要威胁我。”
雷剑胆说话的口气与其外貌毫不相符,虽不至于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却也有种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感觉,“你的威胁苍白无力,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叫我更加怀疑你。你最好还是好好说话,并且要好好地听在下的话,否则我们只有用剑说话了。”
他身后还有两人,一个头发枯黄,衣着简单,是个断臂的男子,身后却背着两把剑。仿佛是考虑到他独臂单手,所以二剑并排斜放,而非交叉。
另一个则是年轻剑客,腰间有一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眼珠子左右转着,不敢与人对视。
“这人说话的口气像你。”宁宣悄悄对谢易说。
谢易冷哼一声,“也不能说完全不一样,就是一点儿都不沾边而已。”
王有财自小就是家里的霸主,长大了是外边儿的财主,哪里受过这种明目张胆的威胁和欺压,他气得整个人身子颤抖,张口就要吐出污言秽语,“你这……”
就在这时,天哥儿忽然朗声道。
“我们帮主说了多少遍了,那邱鹤的死根本和帮主无关。”
他对自己的老板深有了解,知道任由王有财说出来多半会坏事,所以抢先一步打断,“我家帮主也不是没有名头的人物,这么多年来在阳关城土生土长的乡亲们都知道他,他有没有心机、是不是恶人,这都不是需要解释,因为谣言止于智者。若他对‘狂雷剑’心怀恨意,只会当场爆发,哪里会有那般事后报复的手段?雷护法,你还是再调查调查,莫冤枉了好人,反让真凶耻笑啊。”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旁边一些人便忍不住叫了两声好。
只因王有财的确是行为高调,肚子里面瞒不住事儿的一个人物。说难听点,叫做没有脑子,本就做不出这般狠辣的事端。
王有财听了这两声好,本来怒气勃发的面容一怔,然后摸摸肚子,又点点头,嘿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听出天哥儿说自己没脑子,倒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其实王有财之所以接连从军从文从商从武,便是只求一个“名”字。现在有人声援,便令他顿觉是黑河帮草创至今日,总算侠名远扬,当下颇得安慰。
一时之间,王有财也顾不上面前的雷剑胆,只刻意收敛了笑意,微微仰着脑袋,朝四方拱手,作风轻云淡、理所应当的模样,“多谢,多谢诸位厚爱。”
谢易评价,“像范伟老师。”
宁宣回答,“他比范伟黑。”
不过也就是这样一番作态,反而博得许多人的喝彩,一时之间都叫嚷着名剑山庄不辨真伪、难寻真凶反倒迁怒他人。
天哥儿则松了一口气,他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武功是江湖二流,但是人情世故方面却是一流。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都由他出头处理,也总能取得话语权。
雷剑胆微微一笑,捋一捋自己的长须,然后伸手指了指天空。
他的手指也很长,很好看,是一只持剑的手。
“世人皆知,皇天响雷之前,总有阴云骤雨。可也有晴空万里一声雷,没头没尾响彻天。”
中年男子悠悠开口,声音听起来不大、也不响,却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自己的嘴,听他说话。
于是人们便真的收声了。
这整个过程就好像是止住了一块石子激起的湖中波浪,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往外将所有的纷纷扰扰起起伏伏全部一一抚平。过不多久,整个街头巷尾便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能说话,可以说话。
“天道即人道,天有晴雷,人有无常。须知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一种状况:在某些时候、某个地方、某件事情,遭遇了以前从未遭遇过的羞辱,于是便怒从心头起、怒不可遏、怒气冲天、怒得恨不得在街上随便找两个人,给他们两刀。”
“常是定势,而无常便是定势中的变数,是心头的魔障,是孽情煞欲。”
雷剑胆侃侃而谈,“大部分人有这样的无常,却都能抑制下去。但王员外呢?他肯定和常人不一样,他有财,这是肯定的。他有人,这自不必说。他有怒,这更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他说得的确有道理,旁人听入耳中,也得点头承认,任何人在某时某刻都有某些阴暗的想法,只是未有能力实施罢了。
别说他们,就连王有财自己听了,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只觉得这话若非是说自己,很难不支持。
“那诸位说,王员外有没有可能不想生闷气,就是想要把这气发一发呢?又有谁能肯定,他之前从未做过类似事情,只是因为从未有人如邱兄般得罪他呢?”
雷剑胆一边说话,一边用目光看向王有财,双目随着话语的声音逐渐锐利,目光仿佛剑光,有摧枯拉朽威能。
王有财被他目光一逼,忍不住后退两步,“你要干嘛?”
一时之间,边上的围观群众又纷纷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将之前的判断抛之脑后。
“我不做什么,只是想要带走王员外,将整件事情仔仔细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调查个遍。”
雷剑胆脸色不变,王有财退了两步,他便跟着进了两步。
他走近这两步的时候,手虽然没有抬起,却已经在用力了。
那修长的手提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小指、无名指、中指回握,食指笔直,拇指虚扣中指指盖,掌心中间形成了一个空缺。
光这样看起来是很奇怪、很突兀、很不美,但如果在他掌心中放下一柄剑,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他这手势,正缺了一把剑!
——他的“一气剑”已经蓄势待发,剑虽然还在鞘中,可气已经溢了出来。
天哥儿叹了口气,摆了摆自己很长很长的袖袍,如同一片云。
李仲文虽然站得很直,脚尖却已经忍不住轻快地敲击起地砖,像是在数着一个倒计时。
孙锤子最是直接,他没怎么用力地轻喝了一声,然后抬了抬手中的大铁锤,一声风的呼啸从旁边的人脸上刮过,打得人脸皮一疼。
就连王有财的脸皮都跳了一跳,光溜溜黑漆漆的脑袋上跳起了一条一条狰狞的青筋,像是充了血的蚯蚓。他本来松开了腰间的刀柄,现在又重新握了上去,就像是握住自己的命根子一般有力,并且再也不愿意放手。
看到了王有财这边厢的动作举止神情气度,围观群众们点评来点评去的声响忽然渐渐停歇了。
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刻停下,大抵是观看之前双方争辩,觉着自己已然拥有了评价此事的权利,孰是孰非都得等自己说完了才算完。
可直到那冲天的杀气弥漫、森然肃穆的氛围染开,才忽然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两伙人根本不需要围观者给出任何结论。
在江湖上,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拳头大小。
于是人们立刻慌忙散开,像是一群被无形的水冲开的蚂蚁,生怕被殃及池鱼。
这一散开,却就散了一个大大的空间出来。起码有三四丈宽、七八丈长的地方,只站着名剑山庄的三名剑客、王有财、三名供奉,还有一个宁宣。
宁宣和剩下两名剑客都没有做出手的准备。
真正参战的是雷剑胆、王有财、李仲文、孙锤子、天哥儿。
——雷剑胆以一敌四。
不,是敌六。
“吃我一枪!”天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一柄铁枪和一把短剑同时从左右两边的房檐之上落下,宛若两道匹练横空,带着不可抵挡的威势,朝着雷剑胆袭击过来。
这一动,雷剑胆面前的王有财、李仲文、孙锤子、天哥儿也一起动作。
王有财大喝一声拔刀出手,像头猛虎一样扑了上去。
李仲文的腿比不上猛虎的威势,但速度却也不比一头豹子慢,甚至更加灵巧机敏。
孙锤子的锤子简直正应了雷剑胆的那个比喻,此时天上无云无雨、晴空万里,可他一动作,大地上却响彻起一道雷声。
天哥儿的长袍一卷,缓缓走向雷剑胆,虽落在所有人之后,却仿佛随时可以接应前方任何一人的动作,弥补他们任何一人露出的破绽,支援他们任何一人所面临的危机。
“这又是哪一出?”
谢易发出像是看戏看到了精彩处的声音,“好啊,好啊,好啊——嘿,跟你这么久,总算来点刺激的了。”
“是赵老四和木姐。”
宁宣却叹了口气,“但即使六人合击,他们也很难赢,须得配合无间,而即使勉强赢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雷剑胆身后的两人,又摇了摇头,“他们俩好像比雷剑胆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