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雾气朦胧,空气清新。
晋人英雄会的驻地,早早地迎来了一队人马。
这是一群赤发赤瞳的人。
为首的正是莽古麻。
莽古麻带领着一群赤族高手,来到门前后,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大家在这止步吧,里面会发生什么,大家等着看就是。”
今天的莽古麻换了一身华丽的服装,领子袖摆都有火蛇,之前手中一直拿着的老烟枪也丢下了,两手空空,由大袖笼罩住,看起来十分地威风、气派。
“怎么能让族长独身犯险!”
“这些晋狗不安好心,族长不要中计了!”
“对啊对啊,还是让大家都进去,一起对付那些晋狗吧。”
一时之间,周围那些赤族的高手们,都群情激愤,纷纷乱乱,义愤填膺起来。
“你们不用说话。”
说话的不是莽古麻,而是大宅之中,悠悠走出来的玉幽子。
玉幽子佩剑、戴冠,也一身道袍,和莽古麻相似,十分正式,再加上唇红齿白,雪肤青丝,赫然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冠站在众人的面前,令人眼前一亮。
她含笑看着周围众人,“诸位还看不清局势吗?现在早已经不是你们赤族在阳首城一手遮天的时候了,你们的族长不让你们进来惹是生非,是为了保住你们一个存活的可能,否则我们这边稍有差池,消息一经传播,整个大晋朝廷都将倾轧过来。”
她这当然是拉大旗、扯虎皮了,虽然莽古麻不让这些人进来捣乱,的确有这方面因素的考量,但大晋朝廷也和宁宣没有半点关系,对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就算是薛老头这种内部人员,也都是死便死了,不会因此而有分毫动摇。
大晋朝廷即使要动,也是因为圣上的意愿而动,而不与这偏远地方几个江湖人士有什么关系。
不过对这些赤族人而言,这番话还是很有力量感的。周围那些纷乱杂扰的声响,就这么渐渐停歇下去,仿佛隆起的毛毯,被一只手按得逐渐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乱。
其实不用玉幽子特意强调,他们在近几日的变化之中,已经感受到了那股大势将至的味道。
就好像一个国家,在近几百年来,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霸主。可是他们一直以来视作威胁的另一个国家,从来没有被消灭,虽然在那国家的内部,时常有悲观的、哀嚎的、可笑的、疯狂的声音,但那个国家到底还是把持住了那一股力量,那一股气,那一股势。
即使现在,赤族仍然是阳首城的霸主,如果赤族和晋人火拼起来,大概率仍然是赤族胜利,可他们却已经不敢动作了。
他们已经被一股气所摄,被一股势所镇。
所有人都能看到,即使这次莽古麻与宁宣的会面不了了之,可他们所带动的这股热潮已经是没办法停歇,没办法消弭的了。在不远的未来,晋人们必然将取代赤族的位置,这种必然是最绝望的,因为没有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族群的力量能够将其胜过。
这就是大势。
一个晋人崛起的大势。
忽然间,有个人问莽古麻,“族长,这是真的吗?”
这是个年轻的声音,在这个清晨、雾朦胧的时候,传播得十分遥远,空空荡荡的街头,回响出他一个人的声音。
莽古麻也不愿意他们进去捣乱,于是也点了点头。
许许多多的赤族人,以绝望的目光看向莽古麻,整个族群之中显现出一种死寂。
就在这时,莽古麻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习惯性抬了抬左手,左手的食指垫在中指下面,似乎架着一杆什么东西。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杆老烟枪,只不过今天莽古麻没有带上。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于是笑意更浓,眼角都在笑容下形成了一层层的皱纹。
“诸位,打起精神吧。”莽古麻笑着说,“我都来到了这里,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放心,放心,一切都有我在,你们尽管放心就是。害怕吗,恐惧吗,痛苦吗,绝望吗……其实这些都是不需要的,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放弃思考,把思考这个工作交给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一切的,应该没有人对我没有自信吧。”
他的神色,带着一种慈悲,像是一尊神祇,心中满溢着怜悯与悲哀,审视着自己的子民们。
这个独身,没有子嗣,别无所求,将自己的前半生奉献给了族群的男人,以一种慈父一般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所有赤族高手。而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好像是被父母所看待的孩子一样,下意识地直起了腰板,撑起了背脊。
玉幽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在莽古麻那一句甚至都没有什么逻辑的话语,将这群哀兵给一下振奋起来。
这群本来隐隐约约,已经被近几日晋人的变化所带来的压力给压倒的赤族们,现在再度拥有了战斗的意志。他们一个个用目光看向莽古麻,就好像一群狼崽看着自己的头狼般忠诚。
这时候,莽古麻忽然道,“你是叫玉幽子道长?”
“嗯。”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一种力量,叫做心的力量。”莽古麻越过了玉幽子,漫步走了进去,在原地丢下了一句话,“我的心灵正在发热,宁宣呢?”
……
宁宣的心冷静。
不,不是冷静,而是冷漠。
他端坐在大厅正中央的首座,等待着莽古麻的到来。
莽古麻走进大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宁宣。
以及宁宣的背后。
那是一副精心挑选的字画,被挂在堂前,立于宁宣的头顶。这字画是书法龙飞凤舞,丹青意境隽永,宁宣坐在这幅书画之前,像是将一颗心也沉浸在了其中。
这是一幅《文武侯破敌阵枭敌首大胜赤族立于阳首城图》。
文武侯,就是方天然。
这幅字画是方天然亲笔所画,虽然那是个虚假的方天然,但也可以以假乱真。他将自己的心情挥洒,意境投入,画出了这样一幅字画,象征着昔日大晋胜过赤族,东风压倒西风的辉煌时刻。
而画中字句,便是方天然极为自得的那一篇《说志》。
莽古麻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的种种激荡、情怀、热血,都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无味。
就好像是心中这些东西,全部都褪了色彩一般。
如果将这些情绪打个比方,本来有的是红色,能感觉到一种艳丽,有的是蓝色,能感觉到一种深沉,有的是黄色,能感觉到一种灿烂,有的是紫色,能感觉到一种不凡……可是现在,莽古麻心中的五颜六色,全部一一褪去。
只剩下了苍白二字。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疲惫。
“哎,这是方天然的字画,方天然虽然不是索伊圣王的对手,但其实反而比索伊圣王更称得上英雄二字。可惜他一生为了晋人操劳奔波,死后却被我族给夺权篡位,这样一个英雄人物,曾几何时是多么壮烈伟大,可数百年后的现在也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与其相比,我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所做的事情,真能够帮助我的族群过上更好日子吗?这些人真的需要我帮助吗?我到了最后,是不是既害人又害己?我是不是应该早日逃脱这个囚笼泥潭,寻找到独属于我的自在……”
莽古麻的心头,忽然浮现起了无数种的念头,这些念头,完完全全是他之前在门外的时候,心中所持有念头的相反情绪。
自信的反面,其实不是自卑,而是消极。
自卑是在乎一件事情,而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完成这件事情,便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消极却是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情。
现在的莽古麻,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即使做到了如同数百年前方天然那样的大事,也终究抵挡不过时光流逝,更挡不住大势所趋。
他一时之间,有一种脱离一切,逃去凡尘,忘却俗事的冲动。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被人植入的想法……”莽古麻忽然惊醒,抬头一看,正对上宁宣的双眸。
他这一看,从宁宣的身心之中,体会到了一种冷漠。
宁宣并没有和身后那副画融合在一起——或者说换个说法,他虽然把自己的气势,气机,和这幅画融汇在了一起,在自己的情感并没有融入进去。
因为这幅画虽然描绘的是一场壮烈的大胜,却也是一场炼狱惨剧。
一将功成万骨枯。
方天然杀尽妖族,收纳赤族,得到了朝廷的文武侯封号,这一路上虽然光鲜亮丽,但也造成了不知道多少悲剧。
宁宣不是那方天然,不是那满城的将士,他不是晋人,不是赤族,他不是胜利者,也不是失败者,但他的确在那画中。他融入画面,没有融入感情,他人在画中,心却比画还高。
莽古麻的眼神向上一挑,掠过了宁宣,再掠过了那副画的主体部分,最后停留在了那副画的最上面部分。
一颗……太阳。
普照天下,统御四方。
原来这才是宁宣的心,他的心冷漠,但冷漠不是无情,反而是一种大慈大悲,一种对众生的爱,对生命的尊重。
在宁宣的心中,赤族也好,晋人也好,妖族也好,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冷漠。
所以他反而温暖。
“你在等什么,莽古麻先生?”
宁宣似笑非笑,坐在椅子上。
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莽古麻,这个远远超过他一倍年龄的中年人。
“这是什么邪法?”
莽古麻知道自己积蓄许久的战意已去,只勉强保持着冷静,左右看了看。
在大厅之内,别无二人。
除了宁宣之外,就是他。玉幽子也只不过是带路到前厅,至于什么仆从侍卫,一概没有。
不过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宁宣却命令晋人英雄会的人,准备了许多把椅子,在两边排开。这些椅子左边一列,右边一列,每一列有八个,一共十六个位置。
却都在宁宣之下。
“一门魔道真传的秘法而已,小本事。”宁宣说,“莽古麻先生,请坐。”
他刚才所使用的秘法,就是四魔真经之中的“夺魄”秘术。这些秘术成为了曜日隐阳变之中“隐阳”的组成部分,有吸元、躯壳、夺魄、他化四种秘法。
宁宣能够借助这种秘法,在特定情况之下,影响他人心智。不过这一招在真气境使用,还是局限较大,需要很多筹备。
也就是这一次以逸待劳,请君入瓮,等到了莽古麻的到来,可供一用。
莽古麻笑了一笑,并不在意,而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虽然坐在宁宣的下方,但是神态、行动、举止等等,却没有丝毫的慌乱愤怒,而是自然而然,从容不迫的。
这其实才是最不容易的。
宁宣知道,那副字画配合四魔真经,或许起到了一些功效,但这些椅子其实对莽古麻是没有用的。不过这本来也就是试探性的做法,是否真正有用也不重要。
莽古麻坐定之后,忽然先发制人,“你很想要赢我。”
“哦?”
“你如果不是想要赢我,就不会如此繁复地准备。”莽古麻道,“而你之所以准备如此多的伎俩,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赢不了我。”
他不像是在对宁宣说话,而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当然知道,真相是不是这样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宁宣是否愿意这样相信。这场战斗,始终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只要彼此都相信一件事情,那这件事情即使不是真的,到最后也就是真的。
“我为什么赢不了你?”宁宣笑了,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后他微微压低了脑袋,看向莽古麻的双眼,“我背后是大晋,你背后是赤族,两族的实力不言而喻。我不到二十岁,你起码也有四十岁,我们未来的潜力无需比较。我有两尊古魂,你只有一尊,轮底气也是我足。我战胜了那个状态的南库塔木,你不是那时候他的对手。我们迄今为止交手,也是我胜利多,你吃亏多……如此种种考量下来,你凭什么能赢?我凭什么会输?”
他一字一字,念得极快,每一个字,都是诛心之言!
莽古麻坐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