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库塔木的话语之中,宁宣能够感觉到一种决绝。
仿佛这个人来到这里,见到宁宣,从动手开始,就放下了一切其余的东西,心无杂念,只为了将宁宣打死。他的所欲所求,虽然推动着他来到此处,但却丝毫没有成为他拳脚之间的阻碍。
这是一个纯粹的武夫。
“好,看来你已经将自己的生死之置于度外。”宁宣笑道,“自从来到阳首城,我也算交手过几次,不过都是有各种掣肘,要不就是对手实力不到,要不就是无法去到尽头。你虽然说是为了与莽古麻会面的事情来杀我,但我能感觉到,当你来到我面前之后,就将这点抛却,没有任何杂念,一心只想要与我战斗。”
战斗,这是武者进步的关键。
很多初学者认为,武学是为了战斗而练武,但恰恰相反,其实到了登堂入室之后,往往是为了练武而战斗。
宁宣在原地跳跃了两下,足尖一点,整个人消失在了大厅之中,如同一支飞射而去的箭矢。而在他动作的时候,南库塔木也同时动身,以几乎和宁宣相同的速度,跟了上去。
两个人的真气都达到真气境的巅峰中的巅峰,以至于盈满自溢,在常人眼中,一出手就有各种异象。
玉蟾子也是一样,当内力强盛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雷光、火焰、热力,全都环绕他们的身体,将其渲染得如同天人一般。
这并不是好事,这象征着两个人对真气的控制,已经渐渐跟不上自己的能量水平。在古代,尚没有人踏足玄关境的时候,这就是武林顶尖高手,武学道路的尽头,人的极限。
直到后来,有人超脱了上天赐予人的界限,将自己的性命玄关打通,自此便不能称之为人。
到这时候,才能轻松掌握那份真气,甚至就是再加十倍也不在话下。
现在的宁宣和南库塔木,就处于这个阶段。他们在真气境的道路上,已经走无可走,先天所拥有的一切条件,都被利用干净,就好像是两口被挖掘干净的泉眼,再怎么也搜不出一丝丝的甘泉来了。
现在的两人,将自己的内力催动到了极限,体内的内力不住地上涨,从他们的肌肤、骨骼、血肉之中,通通溢了出来。
宁宣的眉眼肌肤,都被一种来历不明的光芒照亮,好像成了一尊驾驭着太阳的神祇,彰显出无限的神性、圣洁、强悍气息。他一步踏出,便是十来丈距离,动作洒然之中,又有一种他人无法掌握的庞大力量感。
紧随其后的南库塔木,他的整个人则像是要燃烧了一样,甚至在他的眼耳口鼻之中,一呼一吸之间,真的在喷出火焰。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宁宣,其中的杀意也仿佛沾染上了烈火,汹汹来袭,不可阻挡,施展起轻功来也是一动如火舌跃动,又快又急,如果说宁宣是太阳神,他就是踏着战火、踩着毁灭的战争与火焰之神!
两人如同两道流光,在阳首城内跳跃起落,你追我逐。
他们的举动,行为,气魄,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令不知道多少武者都心惊胆战,为之震颤。而在这其中,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宁宣和南库塔木的身份,一时之间,许许多多的消息,在城内四处传播。
不一会儿,莽古麻、方息壤都各自接收到了这个消息。
“什么?南库塔木去杀暴雪书生了?”
“暴雪书生被南库塔木找上门了?”
自从方息壤被宁宣放回之后,莽古麻就没有联系过方息壤,这就好像宁宣所说的那样,方息壤是否答应宁宣要对抗莽古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莽古麻知道宁宣对方息壤提过这件事情,方息壤内心也考虑过这件事情,这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莽古麻干脆没有找方息壤。
他认为,只要干掉了暴雪书生,方息壤没有其他选择,自然还是只能乖乖跟着赤族做事,到那时候再见面,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一如往常。
而方息壤则认为,还得看那一日会面的情况,到底是宁宣更胜一筹,还是莽古麻到底毫无疏漏,两个人谁胜利了就跟谁,没有问题。
双方各有立场,但都认为未来如何,还得看待五日后的会面。
现在的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无谓的感情偏移了自己的判断。
但这一刻,这两个身处异地,貌合神离的“师徒”,却在自己的信使面前,忍不住说出了同样意思的一句话。
接下来的举动却相异。
莽古麻皱眉,然后起身了。
方息壤沉吟,然后笑了笑,没有动作。
南库塔木是莽古麻座下赤族第一战将,而暴雪书生也是晋人最近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位人物。两个人这一见面,就和他们的称号一样,是山火撞上了暴雪,要么火灭,要么雪消,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同时,这也象征着数百年来,晋人与赤族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冲突。
但在他们这样的知情者面前,却有另一个看法:暴雪书生的背后,可还有两张底牌,火的确会灭,但雪却永不融化。
南库塔木不管是胜是败,其结果都是死亡。
暴雪书生不管是输是赢,其结果都是杀敌。
莽古麻不能接受这种结果,方息壤却可以接受。所以是莽古麻忍不住动作,方息壤静观其变。
而在晋人一条街的彼端,一间客栈里,一个剑眉星目、表情冰冷的道士,倏然从闭目打坐的状态睁开眼睛。
这个道士看来年轻俊朗,实际上神色之间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上位者、惩戒者的意味,就好像是一尊执掌雷电,赏善罚恶的天尊,给人一种非人感。他呼吸之间,五指之上,有一股一股灼目刺眼的雷霆闪烁,看来甚是可怖。
这个道士,自然是被宁宣击败,又被狐狸面救下的玉蟾子。
在玉蟾子的旁边,另有一个年轻道士。
这一个道士,则比玉蟾子稍微年长一些,大致有个二十七八的样子,模样平凡,神色中带着一丝天真纯朴,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着窗外的青天白日,街头巷尾,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忽然,他脑袋一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着窗外伸出手去。
咔哒,一个小盒子从天而降,将将落入他的手中,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这个道士刚刚把手伸到那个位置,这盒子就落入他的手中,彼此之间相接触的速度、时机完全一致,他没有去抢先拿那盒子,也没有伸好了手等到盒子落入手中。
“什么人?”玉蟾子冷冰冰地问。
他刚才本来在练功,但感觉到一个人突然到来,于是一下惊醒。
其实他在龙孽虎煞山上,还没有这样冰冷,虽然行事颇为冷漠,却还有个人的样子。可自从败在宁宣手下后,玉蟾子的气息就更加偏激深沉许多,变得冷酷、刻薄、凶狠、戾气。
像是从凉水,变成了冻结的冰。
“是老熟人了,那个戴面具的。”另一个道士倒是不觉得他这样说话有什么问题,抬手打开了盒子,“嗯,是一封信,他给我们传消息呢……看看写着什么,宁宣和赤族第一战将南库塔木在城外约战……”
“什么?宁宣和人约战?”
他刚念到这里,玉蟾子打断了他的话语,眉头一皱,“给我看看!”
那道士愣了一愣,有些意外地看了玉蟾子两眼,“宁宣是谁,和你认识吗?”
一边说话,一边用两指夹着信封,将其丢给了玉蟾子。
其实这封信也就一两句话,就是那道士刚刚念的那两句。不过玉蟾子非要再看一次,道士也就任由他了。
玉蟾子将信封上的字句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又听到道士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哼哼,岂止是认识啊。他可算是这座城中最大的魔头了,而且也是大鼎战争的参与者,常和子。”
“你不该叫我祖师爷吗?”常和子抬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天花板,双手枕在自己脑袋后面,“什么魔头啊,大鼎啊,你说这些玩意儿谁懂啊……我也不求要复活了,就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我。哎,我当年在道观里练了一身武艺,听闻这边儿方天然和妖族、赤族打得一片火热,血流成河、尸横片野,还想要过来帮忙劝阻两句,为尸骨诵经念咒,结果刚一下山就被人下药然后杀了,死得昏昏沉沉,连凶手也不知道是谁啊……”
玉蟾子站起身来,听到这里,饶是他冰冷的面容,也忍不住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低声念叨一句,“糊涂鬼!”
这个道士,就是狐狸面让他去唤醒的古魂。
虽然在书本上没有记载,但和醒来的常和子一聊才知道,这看起来不太着调的家伙,的确是当年龙虎观的弟子。而且是龙虎观自创立以来,第一位到达玄关境的天才人物。
常和三岁能念经,五岁就百炼,十一岁就真气,号称是龙虎观祖上天师下凡一样的人物。
他的天资禀赋之高,远远超过了龙虎观的记载。当他自行修炼到玄关境界之后,便进无可进,整个龙虎观的历史都找不出让他借鉴的前辈了,所以只能够自行下山,企图能够在江湖之中得到一些启发。
结果刚刚下山,就掺和到了阳州这边的事情上去,被不知道是谁下了针对于玄关境的特制迷药,给弄得浑身无力,糊里糊涂地就被人给干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一点儿没有用武之地。
一代天骄,就这样死于默默。
玉蟾子听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由目瞪口呆。他一开始听说常和子的前半生(或者说几乎就是整个人生)经历,还有点半信半疑,因为这样一个天才人物,不可能不记载在龙孽虎煞山的历史之中。
而听到后面这一段儿,却一下子恍然大悟——若自家的天才死在这种可笑的理由下,那记载门派历史的人物,也可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哈哈,第一次下山,没有经验嘛。”常和子倒是一点儿不可惜,哈哈大笑起来,“我之前和戴面具的老兄谈过,他说这种迷药有市无价,只有身份极高的人才能拥有,连他这种顶尖杀手都买不来。当时的阳州战场,只有四股势力,并且势力头领都是玄关境界战力。如是看来,除去我和那老兄之外,剩余的古魂似乎已经确定。”
“本地的晋人土著,大晋朝廷的大贤,赤族的圣王,妖狼族的族长……再加上一个杀手,一个道士。”玉蟾子沉吟片刻,“也不知道当时的阳州,到底有多么混乱。”
“这我就没办法解答了,我应该算是死得比较早那一个。”常和子很无奈地说,“当时听说方天然大贤屠灭妖狼族全族,我还觉得这样做有伤天和,去劝阻他呢。”
玉蟾子摇头一声,“杀妖有什么有伤天和的。”
“你这话说的,每一条性命都是有其价值所在的,怎么能够说杀就杀……”
常和子还在这儿摇头晃脑说着话,玉蟾子已经当先推开了房门,一步走了出去,好像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一般,他停下唠叨,询问道,“你去干嘛?”
“当然是去观战了。”
“啊?”
常和子连忙跟了上去,“你要去偷袭宁宣么?听起来你们似乎挺不对付的。”
两个人来到客栈大厅,旁若无人地对话。
但是常和子一张手,其他人便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声音了。
“当然不是,我行事堂堂正正,绝无偏颇,怎么能够走入歪门邪道,就算要杀他我也是以一对一,你也不过是用来抵消他的古魂优势罢了。”玉蟾子速人速语,一边走一边说,“上一次他用了邪法,虽胜得漂亮,但我也绝不会重蹈覆辙。我们再战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他——倒是你,你死得这样糊涂,真能对付他手中那一尊妖狼族女妖狼么?”
“啊,那位啊。”常和子愣了一愣,然后说,“虽然没见过面,但我杀她应该挺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