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九月,新来的实习生们内心忐忑地跟在医务科主任王耀光的后面,等着他把自己送往要去实习的科室。
涂星就是其中最不安的一个,因为他跟着王耀光走了一圈又一圈,去了外科,去了内科,去了妇产儿科,去了门诊急诊,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难道他要留在医务科实习吗?
不要!他是要做临床医师的,医务科的那些行政事务他丝毫不感兴趣。
王耀光带着他最后拐进了一个小铁门,走进了一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树木间雀跃的鸟鸣声传来。
涂星心里的不安有些微微的减轻。这个科室竟然在花园后面,看起来是个高档科室,听说这里是百年老院,曾经也接待过不少高干病人。对了,自己应该是去高干病房实习的吧?
涂星乐了。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他还没见识过高干病房到底有多高级呢。房间必然是宽敞明亮的,肯定带独立卫生间,还配电视,护士说不定也是专人护理,没人住的时候医生可以偷偷进病房去看会电视么?
涂星越想越乐,直到王耀光一声大喝把他唤醒:“喂!我说你这个小朋友,第一天上班就发呆傻笑,你不是以为实习能发工资吧?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一分也没有哈!”
涂星回过神来,立马收起笑容站直,认真地说:“不是,领导我明白没有工资,只是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我会在高干病房实习嘿嘿。”
“高干病房?”王耀光的眼神里全是疑惑。
“对啊,这里还带着花园,不是高干病房么?高干病房设备很齐吧?也是专人监护吧?”涂星急切的语气把他的期待暴露得一览无余。
“哈哈哈哈!”王耀光一阵狂笑,笑声之豪爽跟他的医务科长身份十分不符,但是他丝毫不以为意。
他说:“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单独的高干病房,要说有什么稍微高级一点的地方,那就是每个科室的ICU,医疗设备绝对最齐,进了ICU嘛,那百分百是专人监护了,哈哈哈哈……”
涂星张着嘴巴一脸茫然:“那……这里是?”
“这是传染科。”
“传染科?为什么还带着这么高级的花园?”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它离得其它科室远,这片地空着也是空着,种点花草还能吸收点空气中的有害物质。”
“有、有害物质?是、是什么?”涂星的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音。
“结核杆菌?”王耀光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戏谑。
涂星一把捂住自己的口鼻,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
王耀光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只白色的棉布口罩,把两边的带子往耳朵上扣,把口罩拉起来遮住自己半张脸,瓮瓮地问:“你别说你没带口罩。”
涂星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我要来传染科啊。”
王耀光一拍自己脑袋:“哦,我没说。”
涂星:“怎么办?”
王耀光又慢悠悠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次性外科口罩,递给涂星:“刚才去手术室顺的。”
涂星大喜,接过来:“谢谢科长,科长您真好,还特意为我拿了口罩。”
王耀光已经走远,涂星大步跟上。
他们后面的草丛里,冒出来一个人头,皮肤黝黑,满是皱纹,但眼神囧囧,看着他俩离去的方向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年轻人真是不经骗,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感染过病毒呢。”
他两手的袖子挽起来,握着一个小锄头正在锄草,嘴里还念念有词:“听说别的地方有可以开着走的除草机了,我到底要用这个锄头用到什么时候?”
稍远一点的病房里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病人踮起脚来压着嗓子喊:“老严,老严,你在吗?”
老严站起来,看到那病人,回复:“老林啊,我在啊,有事?”
老林向他招手,神神秘秘的。
老严不情愿地走过去:“干什么啊,还有什么秘密呢?”
老林四向看了看,谨慎地问:“有烟没?”
老严:“你不要命了?还抽烟?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还把这里当成家了?”
老林:“唉,我抽一辈子了,我其实觉得这辈子也够了,老钱不抽烟都走在了我前头,我还怕什么?”
老严瞪他一眼,摇头:“我这辈子还没够,我戒烟了。”
“戒烟?你?哈哈哈哈!”老林似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我怎么就不能戒烟了?”老严咧开自己的嘴,露出一口白牙把头伸到他前面给他看,虽然不甚整齐,但还真的挺白的。
老林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把满嘴牙齿都换掉了?”
老严:“呸,你才换了,我牙齿好着呢,娘胎里带出来的牙齿。”
老林:“那你怎么搞得这么白的?洗牙了?得好几百块钱吧?你舍得?以前不是说洗了也没用?”
老严:“以前抽烟当然是洗了也没用,现在我戒烟了,不抽了,所以洗干净了就要让牙齿一直干干净净。”
为了一直展现他干干净净的牙齿,老严说完一句就咧开嘴一下,甚至很多字都是咧着嘴说的,看得老林只翻白眼。
“你发财了?”
“嘿嘿,也不算,不过主任和护士长后来让我转正了,我现在是总务科下面有编制的清洁工了,他们给我买了医保,我去洗牙自己可以少花好多钱呢。”
“有编制的清洁工”老严说着这些话,掩饰不住他的骄傲。
接着他又开始教训老林:“我就不给你烟,你不是这辈子够了吗?我急死你。”说完又回去做他的园艺去了,留下郁闷的老林独自看风景。
“老钱老钱,你也不知道回来跟我聊聊天。”老林说着,坐下来看着忙碌的老严,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边涂星跟着王耀光来到了传染科办公室。这传染科他知道,以前来这里实习的学长把烽火城医院的科室都给他介绍过了。
传染科的特点嘛,他也记得很清楚,这里有整个医院最严肃认真的女汉子主任钟正,有最漂亮的护士兰璃,有最喜欢吵架的胡晓,还有最不像医生的卢凯莉,因为她开医嘱要临时翻书。
不过涂星知道的信息都已经不是最更新的了。
比如,女汉子主任根本不是短头发,长发还烫着波浪卷呢,除了皮肤黑点,五官长得还挺漂亮,年纪虽然不小,风韵犹存啊。这跟女汉子一点儿也不搭边啊。
不过,不说话一点儿也不像女汉子的钟主任一说话就露了馅。
涂星和王耀光进去看到她的时候,她瞟了王耀光一眼,冷冷地说:“老王,才送一个过来,你也好意思?你每次都这样对我,你心里不亏吗?”
王耀光无辜地说:“我为什么要亏?人家普外和神外多少个病人?你这里多少个病人?人家精神科一个实习生都没有送过去也没抱怨什么啊。”
钟正继续瞪他一眼,不说话。
王耀光可能觉得自己也不能对一科之主太刻薄,笑着说:“烫头发了?好看!就要像个女人一样。”
钟正一边用皮筋把头发绑起来,一边恶狠狠地抱怨:“你妹妹就是个奸商!教唆着我烫了这么个头发。我才知道这头发根本就梳不顺,伺候这个头我都快疯了,你们兄妹俩一定都跟我有仇……”
王耀光看她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赶紧拦住她的话:“她是你闺蜜,你又不是看我面子去做头发的。行了行了,人给你了,赶紧安排工作吧。”然后脚底抹油挥手走人。
涂星傻傻站在那里四处打量。
护士站走出来一个护士,燕尾帽上有两条杠,护士长的标志,对了,涂星早上一来就发现方师兄说的这里有最丑的护士帽的故事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涂星看了护士长一眼,立马被定在了原地,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脸。蛾眉,凤眼,粉唇,黑发,皮肤若凝脂,眉眼如远黛,亮而清澈的瞳孔,长而卷的睫毛,鼻梁高挺得像混血儿,既有东方美人姣好温婉的脸庞,又有西方美女层次分明的五官。
涂星的视线跟着她一路走到了主任面前,心想,他就读的医学院的校花跟眼前这位护士长一比,简直就黯然失色了。
那护士长跟主任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涂星什么也没听见,一心只顾着欣赏美人,眼光似乎粘在了国色天香的护士长身上。
直到主任哭笑不得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好一阵,打断他:“回魂了啊,叫什么名字?”
涂星赶紧收住心神,回答问题。
主任看了办公室一眼,指着角落里一个女医生说:“你去跟着卢老师吧。小卢,新来的实习生,你带。”
卢凯莉招手,涂星一个小小实习生,只能把自己的哀怨吞在了肚子里,乖乖过去。
但是涂星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怎么还是躲不过她呢?我不想跟她啊。”
没错,师兄已经告诉了她,最不靠谱的就是卢医生,她虽然学历高,但是,她开药竟然要临时翻书,比乡镇卫生院的屠夫改行做医生的都不如。师兄还描绘得活灵活现,她的书就放在左手边最下面的抽屉,你等着吧,开医嘱之前她一定要拉开那个抽屉,捧出那本厚厚的药典来。
查完房回来,涂星站在卢老师旁边,眼睛盯着她的动作,再时不时看看左手边最下面的抽屉,脑子里预演了无数遍师兄绘声绘色讲述的场景。
果然,来了来了,卢老师写着写着,放下了钢笔,弯腰,伸手,缓缓拉开抽屉……涂星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就等着目睹这个叹为观止的行为。
抽屉一点一点地被拉开,仿佛慢动作一般,涂星一动不动地期待着那本笨重的药典……果然,它就躺在那里!
然而,它上面还有一只护手霜。
卢凯莉拿起护手霜,拧开盖子,挤出一团奶白色的霜在手背上,然后盖上盖子,放回去,把抽屉合上。她直起腰,两只手互相摩擦揉搓,把护手霜抹平,直到涂星满鼻都是浓郁的奶香味。
然后她拿起钢笔继续写,直到写完,把病历本拿给涂星,说:“有问什么问题要问吗?”
涂星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没看到师兄嘴里经典的行为,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于是他想也没想就说:“咱们开医嘱前不参考一下药典吗?”
卢凯莉:“什么?”
涂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老师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口吻里充满了嘲讽啊?事实上自己只是昏了头随口一问而已。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没问题!”涂星迅速改口。
幸好卢凯莉也没听清楚:“那就送去护士站吧。今天可能还问不出问题来,回去多看看书,以后不懂要多问。”
涂星忙不迭地点头,飞奔逃离。
传染科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依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病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小付走了,又来了一个新毕业的硕士毕业医学生。伍倩走了,柳木清休完产假被调去了其它科室,胡可因为怀孕也快调离了,医院里又补了四个护士来,这次终于比原来多了一个人。
王秀莲护士长去手术室接替了退休的护士长,为什么神经外科让她去的时候她拒绝,如今却同意了去手术室呢?因为手术室退休的护士长是她毕业时分配到医院时她最敬佩的老师,一把手将她教成了后来的这个样子,而她退休的时候也是亲口指定希望秀莲来接班。
跟钟正商量以后,秀莲就依依不舍地去了手术室。
这就是为什么王耀光能在手术室顺到口罩,秀莲的心软也是全院闻名的。
从前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兰璃后来却改变了许多,王秀莲走的时候推荐她接替了自己做了传染科的护士长。
欧阳梅的孩子乔乔做完骨髓移植后病情比较稳定,她就安心地在传染科做这个资历最老的护士。如今她的技术已经今非昔比了,再指点其他年轻后辈也没有什么人不服。胡可虽然偶尔还跟她斗嘴,不过她们这种斗嘴都是雁过不留痕,垃圾话不伤感情,两个人真正是一笑泯恩仇了。
胡可挺着大肚子再像从前一样摇晃着走路是有些困难了,不过整体胖得也不多,从背影看跟少女也差不多,所以多少还是有些身形轻盈的。
医院里的人总是能想到办法照个B超,胡可已经确认肚子里是个男孩。但夫妻俩其实都不在乎男女,只要孩子能健康出生,他们就很开心。
每天早上霍刚都亲自把她送到科室门口,帮她换衣服,叮嘱完注意事项才走。下班前五分钟,霍刚高瘦的身影也一定会出现在护士站门口,住得久的老病人都认识了,在病房门口笑着说:“小胡的二十四孝老公又来了,真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男人。”
如今胡可是家里真正的皇太后,但是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对霍刚呼来喝去了。霍刚曾经的假意离弃和真心回归给她上了结实的一课,再没有什么说教能抵得过自己亲身经历后获得的教训。她父母亲苦口婆心教育了她那么些年,还不如过去一年她自己吃的苦来得有效。
“老婆,我等你十分钟了哦,不过不着急,等多久都没关系。”霍刚扶着墙,满面笑容地说。
“老公,我马上就好,哎哟,你说兰璃和付海旭是不是找揍的,等他们回来我要狠狠地宰他们,她天天给我发彩信,都是蓝天碧海,兰璃还穿着比基尼呢,真是不要脸呢……后面还有一张,大街上亲嘴,这是在外国,要是在我们这,她还有脸出门吗?”
“人家度蜜月呢,甜蜜点应该的,等你生了孩子,我们去补个蜜月,你问问兰璃他们找的哪个旅行社,回头我们也找他们。”
“不行,我要找比他们更好的旅行社。”
“你说了算。”
“唉,生了孩子,我几时才能出门旅游啊,再说,各种花费开销都不小,我们还是等孩子大点再去吧。”
这要是在以前,绝不是胡可会说出来的话。如今霍刚听到胡可会考虑照顾孩子和节约开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觉得自己真的是有长远的眼光。
他直接走进护士站,抱着还没有脱下白大褂的胡可,一口就亲上了她的额头:“我老婆怎么这么好,什么都为孩子和我考虑。别考虑了,我答应的,一定去。”
胡可笑着推开他:“别过来,衣服脏。再说吧,先回家,今天我妈杀了鸡。”
刚说完杀鸡,耳朵旁竟然传来了鸡叫,胡可和霍刚睁大了眼睛,走出护士站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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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病人家属走了过来,看衣着打扮是来自乡下,皮肤黝黑,胡可依稀记得是卢凯莉的病人家属,住了十几天院,好像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一手抓了一只鸡走进医生办公室,边走手里的鸡还“咯咯咯“地叫个几声。
进了办公室,病人家属直奔正在写病历的卢凯莉,咧开了嘴,笑里还带着点不好意思,说:“卢大夫,这些天感谢你了,我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养了些鸡鸭,抓两只给你吃。你看你,这么瘦,女孩子光顾着减肥不好好吃饭是不是?”
卢凯莉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但哪里见过几次活着的家禽。鸡一叫,她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起来,往后面一躲,脸上很是慌张。
病人家属一看吓到医生了,赶忙道歉:“哎哟,不好意思,你别怕,鸡不咬人的,你要是怕,我给你杀了你带回去?”
卢凯莉显然有些吓傻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还是胡可经验丰富,呵呵着说:“老木,卢大夫家人都不在这里,她住宿舍,天天吃食堂,你给她两只鸡她怎么做啊?”
老木傻眼了,怪自己只顾着给卢大夫送礼,也没好好打听打听:“这样啊,那怎么办好……”他竟然也不避讳,继续说:“小胡,我家里钱不多,听村里人说做手术都要给红包……”
胡可和霍刚哈哈大笑,霍刚说:“老木,你也听见了,卢大夫没法做菜。再说,这里不做手术,这里的医生也不收红包,你看你老婆都要出院了,也没人为难她是不是?”
老木点点头:“我们虽然没做手术,也是费了医生的心血,我也就只有鸡能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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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凯莉说话了:“老木,我心领了,你养鸡也不容易,还是拿回去吧。”
老木想想也只能这样,边走嘴里还边说:“第一次遇见这么好的医生,这么好的护士,卢大夫真是太有耐心了,医术还高明,真是药到病除……”
胡可看着卢凯莉笑,卢凯莉也笑。是啊,这几年来,自己的进步真是不小呢。
卢凯莉已经不再是资历最浅的医生,而经历这几年的历练和一次疫情的操练,她也终于对自己有了信心。她试着不再翻书,而是把所有的知识在自己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系统,由大脑去检索。
这里现在资历最浅的医生,也是今年分配下来的新医生,就是卢凯莉当年带过的小方。他读了三年专科医学院在医院实习以后,觉得自己理论知识仍然不是太扎实,幸好家里条件好,于是卧薪尝胆又考了本科和硕士,这一年才读完来到了烽火城医院。
虽然当年小方很看不起卢凯莉天天翻书开医嘱,后来在别的科室也没见过别的医生这么干,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这特别奇葩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总之他就一直对传染科念念不忘,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自己申请来了传染科,是继付海旭以后又一个心甘情愿将自己毕生奉献给祖国传染病医学的有志青年。
咯咯咯的鸡叫一路响到传染科的外面,给以往肃静的传染科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不管肃静也好,热闹也好,传染科的医生护士都在用自己内心的理想和爱支撑这个科室运作起来的。
他们知道,即使他们穷其一生也不能发明攻克癌症的方法,或者发现一种新的微生物,足以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但是他们的兢兢业业、无微不至和仁心仁术总能让一些患者恢复健康,让一些家庭减少负担,让一些人们更加幸福,这就够了。
(正文完)
【作者题外话】:正文完了,非常感谢大家能阅读到这里。
这是作者的第一本书,文笔青涩,技巧笨拙,医学知识也有限,望大家谅解。
好希望大家能多多发表评论,多多提建议,这样我才能进步!
还有两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