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清再也没有机会听见伍倩跟自己说话。在她离开病房的当天夜里三点十分,曾经那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豁达不羁的假小子伍倩,生命的时钟停在了二十岁零五个月的时刻。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伍倩自己好像意识到了大限将至。她只觉得,这是她最后一次抗争,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不管年轻的她有多留恋这一世的风景,不管还有多少不舍,她都只能放下。
留在世上的人,也许会哭泣,也许会怀念,但年年岁岁过去,什么伤痛都能治愈。她伍倩,不过是在纷杂世界的地图上,留下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很快就被更多的黑点掩盖了。
自己身体尚健康的时候,伍倩从来没有这么忧伤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她也觉得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如今这一刻就这么到来,伍倩最后感到了一丝命运的嘲弄。
这辈子,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太多的愿望没有实现。没有事业有成,没有赡养父母,没有环游世界,没有光明正大地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不同,没有等到一个自己爱上也会爱自己的人,甚至没有看到柳木清欢欢喜喜地幸福一生。
但,不要紧,下辈子应该还可以回来的。
柳木清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大家都担心她的身体,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告诉她。等到她从隔离病房里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时,便忍不住狠狠地哭了一天,直到又发作了一次先兆流产,被医生勒令再次休假十五天。
伍倩的父母自然是悲痛欲绝,才是花季年华的女儿,就这样丧生在一场瘟疫中,连最后的遗言都没有留给他们。
尽管后来医院和市里卫生组织都给伍倩颁发了荣誉证书,并给了他们一定的抚恤金,但是没有任何荣誉和金钱可以弥补一对父母失去儿女的悲伤,那是一辈子的失落与痛苦。
胡可的病情稍微轻一些,也经历了几次凶险的呼吸衰竭发作,插了管以后迅速地得到了缓解,身体各方面的体征都有恢复的迹象,肺部X片显示病灶正在逐渐消散,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她的孩子,一开始就没有挺过去。
确认孩子心跳停止的时候,是胡可的病情正处于发展期的时候。她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身体情况逐渐好转的时候,妇产科医生才给她做了清宫。
清宫做完的时候,胡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前即使听到医生告诉她孩子没有心跳了,她还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觉得他们诊断错误,或者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太差导致胎心太弱。
尽管她的专业知识早就告诉过自己,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保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第一次当妈妈的感觉硬是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欺欺人。
最后,当孩子,不,只是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取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孩子就这么没有了。虽然只是巴掌大一坨,她还是觉得身体被掏空了好大一块。
霍刚自从听到胡可被感染的消息那天,就赶到了传染科。什么面子,什么谁强谁弱,都不重要了。那一刻,他只想看到这个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胡可并没有跟他说过许多话,本来他也是不被允许探视的,但是他也自愿去跟院里领导申请夹在那些愣头青志愿医生中间成为了非典医务小组的成员,可以出入各个病房跟医疗组一起治疗,也包括自己妻子的那间。
当然因为他的确是在工作,所以每天能留在胡可病房里的时间并不多,有时胡可发作厉害的时候进来抢救的也不一定是他。
每次他来到胡可病房的时候,都会握住胡可的手,跟她讲一讲话。
“宝贝,今天你表现得不错,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今天脸色比昨天好一些了,明天一定会更好。”
“你知道吗?今天下大雨了,你知道下大雨的时候最幸福的事是做什么吗?就是窝在被窝里睡觉,你看你又窝在被窝里被别人嫉妒了。”
“宝贝,我以后不离开你了,再也不离开了,你相信我。”
“之前的事情,是我错了,等你好了,任你打骂。”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想干什么我也都支持你。”
“我从来就没有跟别人好过,都是骗你的,但是以后我不会骗你了。”
今天是他们失去孩子的日子,妇产科的医生刚离开病房不久。
霍刚还是握住胡可的手,若无其事地说:“咱们医院今年七一汇演开始要准备了,我们俩报名情歌对唱吧?肯定要拿最后的大奖。”
胡可又流眼泪了,她用很久没说话的嗓子沙着说:“孩子,没有了。”
“我知道。”霍刚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两个手心里,使劲地握着,摩挲着她的手指:“没关系,你辛苦了,我知道清宫很疼,我们过一阵子再要孩子,你先修养好身体。或者,如果你不想要孩子了,也没关系。”
“可是,我,心里,难受啊。”
“我也知道,我也难受,不过我们还年轻,还有机会,只要你好好的,你答应我,快点好起来。”
"还能好吗?”
“胡说什么,当然能好,隔壁的周建军都好了。”
胡可不说话了,不停地流眼泪。
“我要出去了,还有挺多工作,加油。我有时间就来看你。”霍刚自己也快要忍不住泪水了。
虽然失去了一个孩子,虽然胡可经历了可怕的一次病魔,但是,万幸的是,他们彼此都知道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胡可终于意识到,等自己好了以后,也许她应该改改自己的脾气,对霍刚也好,对其他人也好。因为,谁知道那是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流呢,谁又想要最后一次交流是带着怒气充满怨恨的呢?
他们两夫妻之间的纽带似乎更加地牢固,带着从前尚未消散的爱意,带着这些年积攒起来的亲情,带着失而复得的悔恨和开心,想要一生一世。
有那么一段时间,烽火城医院被笼罩在阴云密布之下,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传染科疫情的消息,但是不在一线救助的人多少也对传染科里的情况抱着七上八下的忐忑,担心着疫情是否能控制,还会不会有更多的病例被发现等等。
尽管烽火城卫生局也在电视台按照国家的模板公布过最新的发病,隔离和治愈的病例信息,反而很多人开始不相信起来。
医院外的人,甚至包括整个烽火城,不知内情的群众无一例外地用各种方法打听和揣测,惶惶不可终日。
热闹的市区竟然也见了几分门庭冷落,人群不再似以往熙熙攘攘,路边的小商贩都有许多因为生意萧条而暂时闭门不出,街边可见越来越多的人戴上了口罩,以防哪一天自己就成了那个不幸的人。
幸运的是,传染科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被感染,后来调过来帮忙的其他科室人员在强大的防护措施下也都安然无恙。
整个救治过程在以钟主任和王护士长带领的救治小组日夜不停地运作下,显得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尽管好几个病人都有间歇的凶险急症发作,在及时的救助下都转危为安了。最后除了伍倩和李立之外,被感染的二十一人全部都治愈出院了。
龙泉,无疑是这整个事件中最幸运的一个人。尽管在弄清楚了传染链的前因后果之后,龙泉几乎是千夫所指万人嫌恶,但没有人去问他做为一个传染科医生对于自己的疑似疾病为何秘而不报,因为大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指责和审问他。
等这一轮风波过去,大家也觉得,再问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年,网络还没有非常发达,所以他也没有被扒开人肉,没有被口诛笔伐,真是更加幸运了。
而且,那时的追责制度也没有如今完善,谁也没想到像现在这样可以把对自己的病情瞒而不报还感染了其他人的始作俑者送到牢里住几天。
做为专业的医疗队伍,每一个医务人员都还是在尽全力挽救病人的生命,包括龙泉。他是第一个转入普通病房的人,也是烽火城第一个被宣布被治愈的非典病人。
病后的龙泉,不仅身形整个比原来瘦削了一半,神色也不复从前的精神焕发,言语间也沉默了许多。
他出院的那天,伍倩已经去世一个星期,李立去世十天,胡可和门诊的周医生都转入了普通病房,其他几个轻症的病人也还稳定。
付海旭给了他单子去办理手续,办完本来可以直接拎着东西就走的,但是他走到了护士站门口。
那时主任,护士长,付海旭,兰璃,陆白雪和柳木清都在。
柳木清看见他,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护士站的门。经过龙泉身边的时候,柳木清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她用愤怒的目光白了龙泉一眼。
要是从前的龙泉,这简直是一点儿伤害也没有,搞不好他还会开心地认为人家在给他暗送秋波。
但是,这个时候,龙泉竟然完完全全看懂了这个白眼里所有的意义。那里面无疑有着深切的愤恨,厌恶和鄙视。
尽管那一眼也许只有疫苗,但龙泉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丝愧疚和悔恨。
柳木清走了,办公室出现了一阵沉默。
最后,主任开口问他:“龙泉,手续办好了吗,还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龙泉犹豫了一阵,才艰难地说:“就是跟你们说声谢谢。”
“好,那我代表各位收下了,还有别的吗?”主任说。
“没有了。”龙泉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比刚才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有,对不起。”
众人都没有回答。这几个字,说轻也不轻,说重又不重,现在说出来,大家都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兰璃说:“龙泉,你对我做的事,跟你现在做的这件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之前的事,我不再恨你了,但是这个事,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原谅你。”
龙泉点点头:“我知道,我并不求你们原谅,只不过,我一定要把这几个字说出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众人看着他稍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各有所思。
有人说,世界上有几句话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一个是谢谢你,一个是对不起,龙泉刚刚都说了,大家也都相信他是真心实意说的。但是,为什么大家没有一点触动的感觉?
“谢谢你”是医务人员收到最多的回馈了,龙泉的“谢谢”当中,比别人可能还多了一分摒弃前嫌的感恩。但是,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务人员要做的事情,就算不是出于悲天悯人,仅仅为了工作糊口,谁会见死不救?就算有前嫌,几乎没有医务人员会把私情处于救人之前,“谢谢”一词是他们最受之无愧也只能麻木接受的词了。
“对不起”这个词从龙泉嘴里说出来真的是罕见了。如果不是身上背着人命,如果不是那些死去的人也曾经是自己一个屋檐下一起工作的同事,和自己曾同住一室的病友,还有人家未出生的孩子,他会说吗?
或者,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来的?是诚心感到歉疚,还是为了获得原谅?
没人知道,总之他现在说了。虽然说了,大家却同样麻木了,事实是,他最对不起的人,再也听不见这几个字,所以说了又有什么用?
也许,他自己能心安一点吧。但,谁在乎他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