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把郭先生的进献,给朕递过来!”李隆基语音低沉。
高力士只得从郭从谨的手里,接过包袱,小心打开,双手捧到李隆基身前的几案上。
包袱里,是十几只糟糠烙成的饼子,黑乎乎的糠饼上,还沾着黄土,黑黄混杂,如同是一团从阴沟中掏出来的烂泥。
李隆基的脸几乎是扭曲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食物,即便是在御用马厩的槽口上,马料也比这东西精致。
“郭从谨,这就是你进献给朕的?”李隆基脸色阴沉,声音沙哑。
郭从谨匍匐在地:“草民该死……”
李隆基伸手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糠饼,撕下一角,送到了嘴边。
杨玉环慌忙说道:“皇上,臣妾应为皇上品尝。”
李隆基已经将那沾满黄土的糠饼,塞进了嘴里,缓缓咀嚼起来。
高力士跪倒在郭从谨身边,老泪长流:“皇上圣明!”
杨玉环也是眼含热泪,跪在了李隆基身前。
李隆基的嘴里满是苦涩,这辈子,他不仅没有吃过这样的糠饼,甚至,见都没见过。
糠饼异常粗糙,夹杂着黄土的土腥味和土渣,吃在嘴里,就如同是嚼着渭河的河泥一般,令人难以下咽。
但是,李隆基还是强迫自己,咀嚼吞咽下去。
这是一种代价!
苦涩的代价,总比生命的代价好!
何况,郭从谨的糠饼,是李隆基看到的,又一根救命稻草!
三天前,李隆基临时抱佛脚,前往大慈恩寺瞻仰佛祖真身舍利,那个时候,他将佛骨视为一根救命稻草。
佛祖虽然尊贵,但却是虚幻的。
糠饼虽然肮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不是糠饼,而是他一度失去的民心!
尽管,这样的民心极度微弱,偌大一个金城县,只有一个郭从谨,只有这一只糠饼!
但是,这是李隆基出奔长安后,第一次看到了一颗民心!
“你们都起来吧!”李隆基咽下了满嘴的苦涩,发出一声叹息。
高力士、杨玉环起身,郭从谨却是挣了挣,没能站得起来,他年岁已高,又胸口挨了一脚,加上心中惶恐,很是虚弱。
“爱妃,扶郭老先生起身!”李隆基喝道。
“娘娘,万万使不得!小老儿只是草民!”郭从谨浑身哆嗦,皇帝的贵妃娘娘,亲自扶他起身,这是天底下最高的礼遇!即便是大唐勋臣,也得不到这样的殊荣,郭从谨只是一介草民!
“老先生乃是皇天后土!”杨玉环严重含泪,双手搀扶着郭从谨发抖的身躯。
“赐座!”李隆基说道。
高力士慌忙端过一张圆凳,放在帐门旁。
“请郭先生坐在朕的身边!”
高力士将圆凳摆在李隆基身前五步开外。
“朕说过,让他坐在朕的身边!”李隆基一声怒喝。
“皇上圣明!”高力士慌忙将圆凳摆在李隆基的身前,咫尺之地。
郭从谨浑身发抖:“皇上,草民不敢……”
“郭先生不必过谦!此乃皇上格外看重郭先生!”杨玉环扶着郭从谨,来到圆凳前。
郭从谨欠身坐在圆凳,局促不堪。
李隆基缓缓说道:“圣人云,天听自于民听,天视自于民视!郭先生乃金城乡绅,朕失政于天下,今日颠沛流离,还请郭老先生知无不言!”
这个傲视天下的一代郡王,终于说出了“失政”二字!
这是对他近二十年来身为君主的最好总结!
他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也一手缔造了天宝大乱!
一切都怨不得别人,甚至怨不得杨国忠、安禄山!一切只源于他自己的“失政”!
“皇上,小老儿并非乡绅,只是一介草民,家境贫寒,并无见识,不敢妄言。”郭从谨终于定下神来。皇帝召见地方耆老,畅谈国事,也是有先例的,但是,地方耆老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郭从谨家中一贫如洗,毫无身份地位可言,按说,根本就轮不到他说话。
其实,只要李隆基承认“失政”,别人就不用再说什么了!
一个知道自己“失政”的皇帝,应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郭从谨听旨!”李隆基说道。
郭从谨慌忙起身,就要下跪,李隆基一摆手:“郭从谨坐着听旨!”
郭从谨大为惶恐,接旨是要下跪的,这是朝廷的规矩,岂有坐着听旨的,一时间不知所措。
高力士说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可违逆!”
郭从谨只得坐回到圆凳上,欠身拱手说道:“草民接旨!”
“金城父老郭从谨,守礼恭顺,德高望重,进献糠饼,迎驾有功,特授金城县令,赐爵金城县男!”
金城前县令已经跑路了,给郭从谨一个金城县令的头衔,不仅是对郭从谨的赏赐,也是给李隆基自己找回些面子,因为,朝廷可以通告天下:皇帝御驾金城,金城县令前来迎驾!从而向天下宣示,大唐官吏和百姓,仍然效忠于大唐皇帝!
郭从谨慌忙说道:“皇上,小老儿祖上三代俱是草民,家中贫寒,从未读过书,字都不会写,这县令如何当得起?”
高力士明白李隆基的意思,急忙说道:“老先生,皇上一言既出,岂能收回,还不快谢恩!”
杨玉环却是说道:“皇上,郭老先生说的是实情,老先生一则不识字,二则,年事已高,这县令也没法做。臣妾以为,给郭老先生赐爵足以,若是让他担任县令,便是为难他了。”
李隆基点点头:“这倒是朕失了计较。也罢,郭先生,你可有识字的儿子?”
“草民原有一子,随官军出征征讨安禄山,死在洛阳城下。只剩一个孙女,名叫郭绣。”
“老先生一家忠烈!”李隆基叹道:“令孙女可曾婚配?”
郭从谨叹道:“已然婚配。”
刚才没多久,在金城城门下,郭从谨匆匆将郭绣许配给了张兴,指望张兴给郭绣谋一条生路。
“夫家姓字名谁,可识字?”李隆基问道。
“小婿名叫张兴,原本是长安县衙的捕快,应该是认得字的!”对于这个张兴,郭从谨虽然是初次见面,虽然将女儿许配给他,有不得已之处,但那张兴为人仗义,又有一身功夫,郭从谨极为中意。
“张兴,他还活着!”高力士惊道。
“高力士,你认识这个张兴?”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急忙说道:“皇上,老奴不认识他,不过,却是听说过此人。他是长安县衙的捕快,虽然只是个小吏,却是有些名头,为人忠义,有一身好功夫,据说,能徒手勒烈马!奴才听说,年前,宰相大人遇刺,张兴查得常山太守颜杲卿义子令狐潮乃是刺客,前往常山缉拿,恰遇安禄山造反,兵临常山,张兴便与常山太守颜杲卿一道,死守常山,步云飞在宝轮寺围歼曳落河,张兴也参与其中。只是,后来,常山陷落,便没了他的音信,老奴一直以为,他和颜杲卿一道殉国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流落到了金城!”
郭从谨说道:“宝轮寺之战后,步云飞身受重伤,颜杲卿便差张兴护送步云飞出城,后来,张兴辞了步云飞,回到场上,要与颜杲卿一同殉城,却被颜杲卿拒之城外,无法入城。所以并未战死,而是流落江湖,这才到了金城。”
李隆基长叹:“颜杲卿这是救了张兴一命!”
“皇上,张兴与颜杲卿一同守城,必是义士!”杨玉环点头说道:“皇上何不将张兴招致麾下?”
李隆基点头:“朕授予张兴金城县令,并授致果校尉,神策军使,随驾扈从!”
郭从谨俯首说道:“草民郭从谨谢主隆恩!”
原本,李隆基为了感谢郭从谨迎驾之功,便有心把金城县令之职,授予他的孙女婿。可没想到,郭从谨的孙女婿,居然是与颜杲卿、步云飞一道死守常山的张兴!李隆基如今被杨国忠挟持,陈玄礼被杨国忠拒之帐外,无法与皇上会面,李隆基身边无人。经杨玉环提醒,马上醒悟过来,授予张兴神策军使,实际上,就是神策军的统领,让郭从谨将张兴招致麾下,为其所用。
高力士低声说道:“皇上英明,只是,张兴虽然被授神策军使,却是难以来到皇上身边。”
连陈玄礼都见不到皇上,更不要说是张兴了!
“高力士说的不错!”李隆基皱眉。张兴到不了身边,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杨玉环说道:“皇上,臣妾手中有一把团扇,可赐予张兴!张兴见到团扇,一则定会感念皇上隆恩,效忠皇上!二则,张兴或许能从这团扇上,明白皇上的处境!”
这皇帐四周,都是杨国忠的亲信,李隆基虽然想通过郭从谨向外传递消息,却是不敢明言。只好通过这把团扇打个哑谜,希望张兴能心有所悟。
李隆基点了点头。
杨玉环将手中团扇,交给了郭从谨:“烦请郭老先生,一定要将此团扇交予张兴!此事机密,万万不可泄露风声。”
郭从谨虽然只是个乡野老头,却也有些见识,若是一般百姓,也不会想到迎驾这件事。如今见杨贵妃说得郑重,虽然不明详情,却也知道事体重大,不敢怠慢,将团扇小心收在怀里,起身向李隆基施礼:“皇上,草民告退!”
李隆基点点头:“郭老先生,这个地方叫什么?”
“禀皇上,此地名叫马嵬坡!”
“马嵬坡!”李隆基皱眉,这个地名听起来,透着一股阴森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