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可怀疑佛祖,在般若堂外面,他阻止了陈玄礼。但杨玉环清楚,作为皇帝的目的地,般若堂早已被龙武军刮地三尺,搜索到每一寸每一毫。这里根本藏不住任何外人。
般若堂里面没有龙武军,但外面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
只有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才能进入般若堂!
杨玉环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步云飞能够进入大慈恩寺,甚至进入般若堂。
他成了大慈恩寺的空字辈的“得道高僧”!因为有了这个身份,龙武军没有将他清场。
她不知道步云飞用了什么手段,让虚远这个不食人间香火的老和尚,居然肯收他为徒。不过,她心头还是略略轻松了一些。
至少,步云飞有了虚远高徒、空子辈高僧的名头,李隆基应该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步云飞拖出去砍头,至少也要等他把话说完。
而且,杨玉环相信,只要李隆基听了步云飞的话,听见颜杲卿的遭遇,绝对没有理由为难他!
步云飞面向佛骨,神情淡然,随着手腕的起落,清澈的木鱼声在空寂的小院中回响。
“贫僧恭请皇上瞻仰佛祖真身舍利。”虚远合十说道。
李隆基望着供桌上的玉匣,脚步变得踯躅起来。
如今的李隆基,就是一个落水者,当他行将没顶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根稻草,便会燃起生命的希望。
可是,一旦真的把稻草抓在手中,所有的希望立即完全破灭!
佛祖真身舍利,就是一根摆在李隆基面前的稻草!
它只能远望,不能抓在手心!
见不到佛骨,即便是安禄山称帝,李隆基还有一个心理上的理由——因为他不敬佛。
可是,一旦见了佛骨,安禄山仍然称帝,那李隆基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就连那虚妄的佛祖,也抛弃了他!
他连一个推卸责任的理由都没有!
“见还是不见?”李隆基的声音很是虚弱,像是在问虚远,又像是自言自语。
虚远沉默不语,作为得道高僧,他完全明白,佛祖真身舍利其实只有一个象征意义!事到临头,佛祖是绝对不会显灵的!所以,他懂李隆基的心思,却是无从说起。
“见,或者不见,他都在那里,不悲不喜!”
李隆基一个激灵,抬眼循声望去。
空云依旧是敲着木鱼,目光淡淡地向着供桌上的玉匣。
李隆基心中一片绝望,空云的话,夺走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管你是否礼佛,佛祖不悲不喜,并不会因为你的礼敬而喜,也不会因为你的不敬而怒!
见不见佛骨,丝毫不会改变明日的结果!
“朕该走开!”李隆基突然觉得自己虚弱到了极点,他甚至迈不动脚步。
“走,或者不走,他都在聆听,不远不近!”空云手中的木鱼声不缓不急。
空云的话,再次点燃了李隆基心底里行将熄灭的火苗。是啊,不管走还是不走,佛都感知到了他的到来!
既然来了,佛祖岂能无动于衷!
“佛不爱我!”李隆基突然感觉到由衷的后悔。
他后悔这十多年的骄奢淫.逸,自大自傲,偏听偏信,亲手将一座锦绣江山,撕得粉碎!
是的,撕碎这江山的,不是安禄山,而是他自己!
佛不会爱这样的君主的!
“爱,或者不爱,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空云的声音很低,杨玉环的胸口,却如同挨了重重一击!
她对李隆基的爱,是会随着圣恩浩荡而有增有减的!皇上对她和她的家族封赏多,那份爱就会增加,可一旦皇上冷落了她,那份爱就会减少,甚至,会如同风中残火一般,随时可能熄灭!
而皇上对她的爱,同样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容颜衰老,而逐渐递减!
这样的爱,不是真爱,是假的!
永远不增不减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她从来就没有向李隆基付出过那种不增不减的爱,也从来没有从李隆基那里得到过那不增不减的爱!
然而,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个那不增不减的“爱”,正在生根发芽,行将破土而出!
但是,那个爱不是给李隆基的!
空云的声音,如同钻进了她的心扉,窥见了她极力压抑却有难以抑制的爱!
李隆基的眼角潮湿了——我佛慈悲,不管你行事如何荒唐,佛的爱是不会减少的。即便是佛祖的惩罚,那也是爱的惩罚!
“朕该随佛而去吗?”
“你随,或者不随,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空云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
在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心里,同时响起一声炸雷!
杨玉环的眼角也潮湿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但她相信,她心里那一份行将破土而出的、不增不减的爱,千值万值!
李隆基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终于明白了,大慈恩寺之行,见不见佛骨,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此行千值万值!
“空云法师,朕能否知道你的俗名!”李隆基含泪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了笑容,自从安禄山造反,李隆基从未发出这样出自内心的笑!
空云放下木鱼,站起身来,走下台阶,面向李隆基和杨玉环,伏地下拜:“大唐行军录事步云飞,拜见皇帝陛下,贵妃娘娘!”
李隆基一声轻叹:“朕早该想到了,你就是步云飞!”
刚才,见到一个年轻的空子辈高僧,李隆基大感意外,而现在,这个年轻僧人变成了叛将步云飞,李隆基反倒一点没丝毫的惊讶。
他的焦躁狂乱的内心已经被“空云”的佛语抚平,任何不可思议,都无法在他的内心深处荡起涟漪。
何况,当步云飞说出那最后的佛语,李隆基已经隐隐猜出他是谁了。
“臣妾有罪!”杨玉环跪倒在李隆基面前:“昨天,臣妾在离园,告诉步云飞,皇上要驾临大慈恩寺!请皇上责罚!”
步云飞报出名来,杨玉环彻底放开了,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又能怎样,那不增不减的爱,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