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飞?”杨玉环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步云飞这个名字,对于杨玉环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严格来,那是一个与杨玉环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人!
但是,当真是毫不相干吗?
她不仅听过这个名字,还见过这个人,甚至,还与这个名字朝夕相处!
半年前,在大慈恩寺,乔装改扮成了武士模样的杨贵妃,见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在那场举世瞩目的辩经大会上,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虚远被吐蕃国师鸠摩逼问得哑口无言。
大慈恩寺颜面扫地,方丈以下,四大班首、八大执事个个灰头土脸。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跳上了高台,在虚远亮晶晶的秃头上,狠狠敲打了三个爆枣。
一位魏然正座的前辈高僧,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年轻人打了头,那年轻人也太荒唐了!荒唐得可爱!看着那些僧人们错愕的表情,杨玉环差笑出声来。
紧接着,事情的发展就不能用荒唐二字来表述了,那简直就是旷世奇闻!
这个年轻人送给虚远的三个爆枣,解通了佛法,彻底改变了辩经局面,大慈恩寺反败为胜!
而那个年轻人,竟然是借宿大慈恩寺的一介盲流,他的名字叫步云飞!
杨玉环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也记住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那个身影飘逸中透着贼性,就像是那个传中偷蟠桃的猴子,明明是做了坏事,却让人对他的顽皮产生一丝爱怜,让人哭笑不得!
那个顽皮的形象,刻在杨玉环的脑海中。
不过,这也不过只是一个一晃而逝的形象而已,在杨玉环的生命里,邂逅过无数的形象,那些形象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皇上!
杨玉环只是把那个步云飞看做是一只凌空划过的飞鸟,或者,一个在山林中跳跃嬉戏的野猴,偶尔跳过了她的窗台,给她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一星喜剧的火花。
她很快就忘了这个名字,连同那个上蹿下跳的身影。
她的身份和地位,不允许她记住太多无关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形象。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这个名字却如同是梦魔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生活。
三姐虢国夫人杨玉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送给她一把护蜜铁制的团扇。
那团扇银光闪闪,光彩照人,在灯光下,银丝勾勒的扇面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活灵活现,动人心魄!铁扇握在手里,略有沉甸之感,却又毫不费力,正好配得上杨贵妃那芊芊玉手,令人爱不释手!
这把团扇,也算得上是一个宝物。不过,杨玉环身为李隆基的第一宠妃,什么宝物没见过。把玩两天后,兴致已过,便随手扔在了一边。和那些她把玩过、失去了兴趣的珍宝一样,扔进了连她自己都想不起的角落里。
过了也不知过有多久,一个晚上,皇上出宫,杨玉环一个人坐在寝宫里,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那把团扇,让下人找了出来,拿在手里,放在灯下细细品赏。
她这才发现,团扇的扇钮处,刻着一行楷体字——慈恩步云飞制!
那是制造者的落款,字迹很,却是十分俊秀,刻在扇钮的背阴处,隐藏在凤纹延展之处。刻字之人很是心,生怕落款喧宾夺主,破坏了团扇凤纹的整体美观。所以,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看到。
唐律,凡是入宫的物件,必须要有落款,制造者必须承担质量责任。这把铁扇的制作者,却也懂得规矩,而且,又极为心细,落款极为讲究,既不能破坏的物件的整体美观,又清晰可辨。
可杨玉环见到这个落款,一阵错愕。
“步云飞”三个字,让她想起了那个猴子般顽皮的年轻人。
她实在很难将那个顽皮的形象,与一个制作团扇的铁匠联系在一起!
那应该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是,那个猴子一般精灵顽皮的形象,却从大脑遗忘的角落里浮现出来,再也挥之不去。
杨玉环是大唐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她拥有一个帝国的宠爱和富贵,她的生活,令万人仰慕!
但是,只有杨玉环自己知道,这种尊贵生活的无聊与烦闷。她的身躯,承载着皇上的隆恩,更承载着一个家族的命运,这副重担,让她苦不堪言。
而那只可爱的猴子,为这种无聊与烦闷,增添了一丝活力!尽管,那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
女人是感性的!
理性告诉她,那团扇上的落款,只不过是一个与那只猴子同名同姓的铁匠,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但是,她的感性,却将团扇与那只猴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把团扇不再仅仅是一个把玩的物件,在杨玉环心目中,那团扇也物化成了一只精灵顽皮的猴子!
从那以后,杨玉环将这个团扇留在了身边,朝夕相处。
当她烦闷无聊的时候,面对寂寞阴森的宫殿,她总会觉得,会有一只猴子,从那团扇中跃出,给她苍白枯燥的生活带来一星火光。
很多时候,她静静地看着那把团扇,脸上绽放出情不自禁的、傻傻的微笑。
“臣妾听过!”杨玉环轻声道。
杨玉环的回答,让李隆基一惊!
他没想到,会听到杨玉环会如此轻松而坦然的回答。
“哪里听来的?”李隆基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害怕会听到一种让他难以承受的结果!
“三姐玉瑶曾经给臣妾送来一把团扇,落款就是步云飞!”杨玉环俯首作答。她的声音有些娇羞,而她的脸上,差又绽放出那种傻傻的笑容。也不知是怎的,只要一想到步云飞三个字,她就想笑,哪怕就在刚才,她还承受这莫大的委屈。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李隆基那张几乎要变形的脸色。
“虢国夫人!”李隆基的脸色无比阴沉:“她是怎么认识步云飞的?”
皇上终于注意到了杨玉环脸上几乎安奈不住的笑容。
“臣妾不知,陛下,那步云飞不过是个铁匠,臣妾料想,三姐也不会认识他。”
“当真?”
杨玉环这才注意到李隆基的脸色,慌忙收起笑容:“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步云飞是安禄山的游击将军,他是我大唐的叛臣!”
李隆基的声音,很是虚弱。
而杨玉环的耳朵里,却如同是响起一个炸雷。
她总算明白了,皇上前来浴堂殿的目的!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杨玉环使用了叛臣进贡的物品!
女人是祸水,这个男人们的逻辑,被唐明皇发挥到了极致!
历来人们把亡国的污水泼到女人身上,只是指责女人魅惑君王。
而这个唐明皇,竟然怀疑自己的女人与叛贼有染!
泪水在杨玉环的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流出来。
一个男人疑心到了这种地步,是不会怜惜女人的泪水的!
“皇上,臣妾使用了叛臣供奉的团扇,臣妾有罪!”杨玉环的眼睛里泪水全无:“宫中每年享用安禄山的供奉,何止千万,又该如何问罪!”
“放肆!”李隆基一声怒吼。
杨玉环这句话,是在公然指责、甚至是嘲笑他!
正是他自己一手扶植起了安禄山,安禄山每年向大明宫进贡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还不都是他李隆基享用了!如果杨玉环私通叛将,那皇上就是私通贼首!
没有一个大臣敢于这样揭他的伤疤,尽管,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明白,安禄山造反,是皇上一手造就的!皇上给了安禄山无上的权势和雄厚的资本!
李隆基浑身发颤。
杨玉环双手将那护蜜铁团扇捧到了李隆基面前,跪倒在地:“陛下,这就是叛贼步云飞打造的团扇,请皇上惩治臣妾姐妹私通叛贼之罪!”
烛火下,团扇泛着晶莹的银光,如同是一件通体透亮的白玉。
李隆基呆在了当场!
他发胀的头脑,猛然冷静下来。
就凭一把团扇,就认定杨贵妃私通叛贼,不仅是证据不足,更是荒唐!
事实上,皇宫里面,落款“范阳制作局”的器物,汗牛塞屋!各郡王府中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年来,安禄山刻意奉承,每年上供的器物,皇宫中根本用不了,大多数都是赏赐给了各府郡王公主。如果杨玉环使用了叛将步云飞的器物就有罪,那么,李隆基的那些子孙们,是不是都在私通叛贼!
况且,杨玉环把这柄团扇的来路,得清清楚楚。
身居深宫的中的杨玉环,根本就不可能与步云飞有任何交集,唯一可能有交道的,只有她的三姐虢国夫人!
想到虢国夫人,李隆基心头又是一阵歉疚。
他背着杨玉环与虢国夫人私通,这件事,杨玉环直到现在,还是蒙在鼓里!
皇帝富有四海,天下的女人,都是她的私产,一个真正的皇帝,与某个女人私通,根本不需要对另一个女人怀有丝毫歉疚!这是他贵为天子与生俱来的权力!
但是,李隆基却偏偏对杨玉环心怀歉疚!
李隆基老了,内心深处,滋生起了一个皇帝不该有的儿女情长!
这种歉疚,让他再也绷不住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