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用之扫了一眼山脚下的怪物,语气平静如初:“晁某来到大唐,先是师从四门助教赵玄默学习儒学两年,后随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守备吐蕃,四年后,蒙王大夫提携,累积军功四转,授正六品骁骑尉。按照约定,晁某可以回国了。吐蕃兵出石堡,边关吃紧,王大夫挽留晁某,等打退了吐蕃,一定亲自送晁某回国。晁某跟随王大夫四年,王大夫对晁某恩重如山,军情紧急,晁某也不便临阵退缩,就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四年,累积军功八转,成了正四品上轻车都尉!眼看就能回国了,没曾想,李林甫嫉妒王大夫,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害得王大夫暴死。王大夫死后,晁某感念王大夫知遇之恩,要为王大夫守孝三年再回国,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步云飞暗暗头。王忠嗣在陇右河东朔方军中名望极高,被李林甫陷害而死,很多人都为他鸣不平,晁用之自愿为王忠嗣守孝三年,是个重义之人。
而且,晁用之的确是个将才,从军八年,便从一个白丁晋升到上轻车都尉,这样的晋升速度,绝无仅有。这固然与王忠嗣的提携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晁用之的能力,吐蕃犯境大敌当前,王忠嗣极力挽留晁用之,从中可见一斑。
而今天,在苍岩岭,晁用之帅三百士卒,与三千叛军鏖战一天,击退叛军三次冲锋,虽然折损过半,却杀敌八百,苍岩山山坡上,满是叛军的尸体,这让步云飞好好领教了一番晁用之的勇气和能力——他身上鲜血淋漓,但没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死在他长刀下的叛军将士,至少有五十人!
有才略重义气,步云飞对晁用之心生敬意。
如果晁用之能回到日本,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可是,他却只能以布衣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在苍岩山!
苍岩山四面峭壁,原本就是兵家绝地!
何况,山脚下出现了一排令人恐怖的怪物!
那是号称天下杀器的三弓床弩!
槊兵之后,依次展开了十张三弓床弩。
所谓三弓床弩,前面二弓,后面一弓,弓弦强劲,据要八头牛才能拉得开,所以又名八牛弩。三弓床弩是大型攻城装备,使用时,须一百多人合力,可同时发射三十支铁骨璃锥箭,又称之一枪三剑箭,此箭箭身长一仗有余,比士兵手中的长枪还长,精铁打制,配以铁羽,二百五十步之内,可以穿透一尺宽的砖墙。在公元八世纪,三弓床弩是当之无愧的大杀器!
步云飞望着怪兽般的三弓床弩,心头绝望。三弓床弩摧枯拉朽,兴善寺的山墙殿宇,瞬间就会在三弓床弩的打击下,土崩瓦解。
看来,山下的蔡希德是铁了心要一战解决战斗了!
十天前,晁用之在棉河河道中击退了劫波率领的太原伏兵,救了步云飞,按照马遂的计划,众人折返向北,来到了土门,与马遂汇合。
常山周边百里之地,都被叛军控制。太原军扼守井陉关,与叛军对峙。而土门位于河北与河东交界处,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山村,地势偏僻,人烟罕至,土地贫瘠,物产匮乏,是个三不管的地区。
土门距离常山只有七八十里地,四周重峦叠嶂,向北、向西均是无路可通,貌似绝地。然而,不管是叛军还是太原军,都无暇顾及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所以,马遂从安禄山大营中救出秦后,向东南方向疾驰十多里地,造成欲向东南方突围的假象,然后,突然折返向北,直奔土门。
马遂计划,在土门隐藏一段时间,静观战局变化,再设法脱身。
虽然,目前看来,土门是绝地。但用不了多久,土门很可能会成为最佳的脱身之地!
这是因为,安禄山叛军将全力攻取洛阳,进而以洛阳为根据地,向陕郡进军。马遂判断,大唐朝廷难以在洛阳——陕郡一线与叛军争锋,洛阳失守在所难免,一旦洛阳陷落,朝廷的最佳选择是,以重兵固守潼关,阻遏叛军进入关中,同时,调集西北诸军,以河东为基地,兵出井陉关,攻击安禄山的后方河北,使叛军首尾不能相顾。
如果朝廷意识到了这一战略意图,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唐军兵出井陉关,来到土门。马遂甚至断言,兵发土门的,肯定不是太原军,王承业没有这个气度,也没有这个实力直接向河北进军。
敢于进军河北与叛军硬碰硬的,最有可能的是郭子仪、李光弼的朔方军!朔方镇与河东比邻,朔方军可以迅速进入河东。
到那个时候,大家就可以与朔方军汇合,脱离险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安禄山派出的追兵,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蔡希德!
没有人会想到,马遂会带着银瑶公主,主动投向土门绝地。除了蔡希德!
蔡希德也曾一度被马遂所蒙蔽,他率领三千人马,向东南方向追了两天,到达河汊地区。
到了这个时候,蔡希德才猛然醒悟,马遂不可能逃向淮南!他一定逃向了另外的方向。
虽然如此,常山周边有无数个方向,要想准确地判明马遂的去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精明的蔡希德毫不犹豫地直扑土门!
马遂、步云飞等人在土门只过了三天清静日子,就被蔡希德发现了。
蔡希德所部,是三千能征惯战的精锐。而马遂的手下,总共只有临时拼凑起来的三百多人,包括晁用之的五十名骁卫军骑兵,步云飞的一百多常山健卒,以及追随李日越的一百多名同罗骑兵。
众人只得依靠土门周边的山势地形,与蔡希德周旋。
随后的五天里,大家在崇山峻岭中四处游走,避免与蔡希德硬拼,虽有几次的接战,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大家都能从范阳军的夹缝中滑出去。
直到一天前,他们被蔡希德逼上了苍岩山。
苍岩山四面绝壁,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开凿于峭壁上的栈道与山脚想通。悬空而建的桥楼殿,扼守栈道中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险要的地形,蔡希德的三千精锐,无从施展。从昨天开始,蔡希德已经发起了十多次进攻,每一次,都是在桥楼殿前无功而返,桥楼殿下的栈道上,范阳军尸横累累。
然而,对于防守一方而言,这种险要也是画地为牢!
他们无路可逃。
其实,围困者根本就不需要进攻,他们只要把苍岩山包围五天,山上断水断粮,这座天险就会不攻自破!
只是,蔡希德等不了五天!
安禄山大军已经攻破了洛阳,正在筹备登基大典。他要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秦!
一向自信心不足的安禄山,要借用银瑶公主秦的名号,为自己争取到名正言顺!
这是安禄山的悲剧所在。秦是大唐的公主,而且,还是个假公主,根本就不是李氏的金枝玉叶,出身门第极其卑下。然而,她有一个大唐皇帝亲赐的名号,在安禄山看来,这个名号,足以给他一个心理安慰!
银瑶公主做他的妃子,他就可以宣示天下,他的门楣并不比大唐皇亲国戚们低!
为了满足安禄山那近乎变态的自卑心,蔡希德向苍岩山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强攻!
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范阳铁骑,不得不跳下战马,徒步冲向狭窄的栈道。
他们遇到的殊死的抵抗,抵抗之顽强,战斗之惨烈,超出了他们在辽东经历的所有战阵!
每一次进攻都是投向死亡!
桥楼殿,尸身几乎阻断了栈道。
范阳兵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他们习惯于在平原间纵横驰骋快意斩杀,从来没有在狭窄的山路上与对手狭路相逢的经验。
范阳兵不怕死,但如此憋屈的死亡,让他们心寒!
蔡希德杀红了眼,终于祭出了三弓床弩。
三弓床弩威力巨大,一次齐射,可发射三十支一丈多长的铁骨璃锥箭,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整个兴善寺,必将是玉石俱焚!
蔡希德之所以迟迟没有使用这个大杀器,是怕伤了秦。
现在,因为损兵折将而红了眼的蔡希德,顾不上秦了!
“你就不后悔吗?”步云飞斜靠在山门前,他几乎能听见紧绷的弓弦在三弓床弩上发出的撕裂声。
西沉的落日洒下殷红的光芒,三弓床弩上,层层密密的铁骨璃锥箭头,寒光闪闪。
“当然后悔!”晁用之眯缝着眼睛,对三弓床弩视而不见:“不过,与颜杲卿比起来,却也没啥可后悔的!晁某不过是失了功名,颜杲卿不仅失了性命,还失了名节!”
常山城破,颜杲卿与一千常山健卒殉城,就在今天早上,蔡希德在军前挂出了颜杲卿的人头,劝苍岩山守军弃械投降。
“颜泉盈和马遂已经带着我的书信去了长安,向皇上上书鸣冤,朝廷会为他恢复名誉的!”步云飞道。
晁用之却是一声冷笑:“步大人太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