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颜杲卿苍老了许多。
就在昨天晚上,当他站在城门前迎接蔡希德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健朗,谈笑之间,声音洪亮,从容不迫。
而现在颜杲卿,神情疲惫,隽瘦的脸上,显出岁月留下的,刀刻一般的皱纹。
他的身躯甚至变得佝偻,那一身紫色官服,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步先生,你在想什么?”颜杲卿的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
步云飞的思绪,回到了历史博物馆的学术报告厅。颜杲卿沙哑的声音,幻化成了恩师聂鸿迁严厉的质问:“步云飞,你在想什么?”
“也许,那是一件穿越品!”
……
在看到马燧亲手绘制的蟠龙剑图样时,步云飞就觉得,他将要铸就的宝剑,与千年之后唐墓出土的“颜体天极八柱折叠刚佩剑”,很是相似。那细密的水纹,与“颜体天极八柱折叠刚佩剑”如出一辙!
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预感,那件出土的千年文物,或许,就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不过,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恩师聂鸿迁手头的佩剑上,除了细密的流水纹、刀刃上锯齿,以及刀身内部的纯度极高的硬钢,还有一个极其鲜明的特——颜体“天极八柱”。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模仿。
然而,午时,当颜杲卿带着颜真卿亲笔书写的“天极八柱”横幅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步云飞确信,时间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学术报告厅里,步云飞的一句玩笑话,成为了事实!
步云飞来到大唐,就是要寻找弹簧钢的秘密。
现在,这个谜底总算是解开了,结果却是如此荒唐!
他亲手打造了一件穿越品!
一段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弹簧钢,被他铸造了成了公元八世纪的利刃!
一千多年后,这把利刃将出现在世人面前,成为一个千古之谜,让无数专家学者争得脸红脖子粗!
剑身上,天极八柱四个雄浑的颜体字,在夕阳下映出阵阵红光,刺得步云飞有些睁不开眼睛。
“有一事,老朽要向步先生请罪!”颜杲卿嘶哑的声音如同梦呓。
“颜太守言重了!”步云飞的声音同样游离,他的思绪依旧沉浸那个遥远的记忆中。
“老朽命人追回了公主车驾,让马燧将银瑶公主送到安禄山的军营!”
步云飞一个激灵,怔怔地盯着颜杲卿,颜杲卿的目光浑浊,神情茫然。
“颜太守笑了!”步云飞笑了笑,他相信颜杲卿的为人,这个儒学世家出身的老人,秉信仁义道德,他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两个时辰前,安禄山派人来索要银瑶公主!”颜杲卿喃喃道:“如果他见不到银瑶公主,必然生疑!步先生,你也过,常山健卒,只有区区三千人,要想抵挡安禄山的十八万大军,无异于痴人梦。一旦安禄山觉察到常山有异,挥军攻城,顷刻间,常山即可土崩瓦解。老朽年迈昏聩,以死殉城,倒也是死得其所。只是,老朽身为常山父母官,不忍见五万百姓生灵涂炭!步先生,圣人所教,仁义信义,老朽却在‘仁’与‘信’之间,难以两全!”
步云飞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终于从那个遥远的记忆中拔了出来,一把揪住了颜杲卿的衣襟:“颜杲卿,你是不是太卑鄙了!”
“放开颜太守!”张兴拔出了佩刀,指向步云飞。
“谁敢动我大哥!”拔野古操起金刚杵,拦住了张兴。
四周的常山健卒刀枪出鞘,围了上来,房若虚和拔出佩剑,护在步云飞背后。宋武杨也拔出佩剑,站在步云飞的身边。
“宋武杨,马燧是你主子,你站在哪边?”房若虚喝到。
“二哥,我当然站在大哥这一边!”宋武杨道,剑首指向围过来的常山健卒。
“就冲你叫我一声二哥,以前的事就算了!”房若虚吐了口气。
颜杲卿向张兴摆了摆手:“张兴,把刀收起来,这是老朽与步先生之间的私事!”
张兴怔了怔,叹了口,把刀收回到刀鞘里。向后摆了摆手,常山健卒纷纷后退。
“老朽背信弃义,其罪当死!任凭步先生发落,老朽绝不怨恨步先生!”颜杲卿叹道:“只是,老朽有一事相求。万望步先生应允!儿颜泉明已经出城,去迎接安禄山。老朽死后,请步先生帮助儿颜泉明,完成刺杀大计。”颜杲卿转向张兴,高声道:“张兴听着,老朽死在步先生手里,心甘情愿,你等不得难为步先生!”
张兴和四周的常山健卒,跪倒在颜杲卿身前,泣不成声。
“秦现在哪里?”步云飞眼睛里喷出火来。
“应该已经进了安禄山军营。”颜杲卿道:“儿颜泉明派人来报,已经起身前来常山,安禄山一向多疑,如果没有见到银瑶公主,他是不会动身的!”
步云飞心头绝望,秦已经深陷虎口!
“颜太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步云飞会坏了你的大事?”步云飞问道。
颜杲卿叹道:“步先生刺杀安禄山,也是九死一生!老朽不能再瞒着步先生了!”
九死一生的岂止是步云飞,常山数万军民,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步云飞长叹一声,松开了颜杲卿:“颜太守,你把秦送到了安禄山军营,也是把步某逼上一条绝路!要想秦不落入安禄山手里,步某就只剩下一条路——拼死杀掉安禄山!”
“老朽倒也没这么想。”颜杲卿摇头:“不过,的确是这样!”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宝轮寺门外。
一个常山健卒冲了进来,高声禀报:“颜大人,颜公子陪同安禄山,携一千曳落河,已经到达南城门外五里地!”
房若虚道:“大哥,要想秦不落入安禄山手里,也不是只有杀掉安禄山这一条路!”
“还有什么路?”
房若虚把步云飞拉到一边,凑到步云飞耳边,低声道:“大哥,安禄山马上就要入城,我看颜太守他们是铁了心要和安禄山死磕!咱们现在正好可以出城,埋伏在军营周围。一旦城里动起手来,安禄山大军为了营救安禄山,必然会全力攻打常山,到时候,咱们趁乱混入军营,救出秦!”
步云飞道:“常山城怎么办?”
“大哥,常山关咱们鸟事!”房若虚道:“别是一座常山,就是长安,也不管咱们的事!”
步云飞心头感叹,这个房若虚,一心想着考取功名为大唐效力,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他已经被大唐朝廷伤透了心,不愿意做大唐的忠臣了!
其实,对大唐伤心的,又岂止是房若虚一个秀才,还有成百上千的落魄秀才,他们原本可以成为大唐朝廷的支柱,而现在,他们却义无反顾地投向安禄山的造反大军中!
“步先生,请早做决断!”颜杲卿拱手道。
步云飞拍了拍房若虚的肩膀:“我打算留在城里!”
拔野古高声道:“二哥,大哥在哪里,咱们就在哪里!”
房若虚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步云飞转向颜杲卿道:“颜太守,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颜杲卿一声长叹:“步先生高义!”
“颜太守,宝轮寺周边布置得怎么样了?”
“常山健卒总共只有三千人,在宝轮寺周边埋伏了两千人,由张兴率领,对付曳落河。另外一千人,和临时招募的五千壮丁,共六千人,驻守四门。解决掉安禄山和曳落河后,两千常山健卒即可登城。如此,共有八千人马守卫常山。而一旦安禄山授首,十八万叛军群龙无首,大部分作鸟兽散。只有不足五万安禄山的铁杆亲信,可能会攻打常山,但他们群龙无首,战斗力大打折扣,所以,我八千军民,抵抗五万叛军,坚守三天是没有问题的!昨夜,老朽已经派出张通幽和翟万德前往太原搬取救兵,河东援军最迟明天早上就可到达,到时候,里应外合,叛军必败!”
步云飞头:“颜太守的筹划,可谓万无一失。只是,蔡希德怎么办?”
蔡希德所部五百轻骑,极为精锐。虽然,这五百人已经被颜杲卿拿下,但是,蔡希德与颜杲卿是生死故交,步云飞担心颜杲卿对蔡希德下不了手。那蔡希德勇冠三军,如果活着留在城里,即便是被囚禁,那也是常山的心腹大患!
颜杲卿摇头不语。
张兴在一旁道:“步先生放心,颜大人命令狐潮看管蔡希德。”
步云飞道:“令狐潮武功高强,蔡希德由他看管,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步某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我方力量太过弱,出不起丝毫纰漏!”
“今天早上,老夫苦口婆心规劝蔡希德弃暗投明,可那蔡希德却是不为所动。老夫已命狐潮杀掉他!”颜杲卿神情落寞,眼角上,淌出两行热泪。
蔡希德与颜杲卿,一个是雄雄武夫,一个是翩翩君子,可是,这两人的交情,超越了地位和阶层!如今,两人分道扬镳,却是一场生死决绝!
“忠义不能两全!颜太守不必自责!”步云飞叹道:“步某一人献剑。拔野古和房若虚随张兴埋伏在宝轮寺外。”
“大哥,这怎么成!”拔野古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