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里,
夫子的书房里,
袁天佑跪趴在地,大气不喘,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和上一次来这里不同,这一次是为了求生。
他知道那青年的厉害,几千伍家的走狗都给杀了,上万的活死人都灭了,还在乎他一个小小的县令?
战战兢兢的讲述了那青年的可怕,他等待着夫子示训。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夫子站在桌前,一张空白的宣纸被压住一角,正准备蘸墨,看了看砚台,微微皱眉。
此时站在他身旁研墨的往往都是费阶。
“咳咳......”
他咳嗽一声,惊醒了低头的袁天佑。
抬头一看,他迅速起身,站在恩师旁边为他研磨。
“手别抖......腕部用力,稳稳当当的才能研出好墨。”夫子提醒。
袁天佑急忙用左手摁住右手腕部,这才终于稳当下来。
“恩师准备写个什么字?”
袁天佑出声问道。
“谁说我要写字了?呵呵。”夫子泼墨挥笔,寥寥几笔,一个人形轮廓跃然纸上。
袁天佑紧紧盯着,只是个轮廓,还看出什么。
紧接着,夫子开始描出面部细节。
“是个青年......”袁天佑点点头,接下来,他渐渐的惊愕。
因恩师画出来的那个人和他认识的青年太像。
面容有九分相似,气质是百分百接近的,“恩师认识他?”他脑海里涌出这个想法。
不过一刻钟,
一个面皮黝黑的中等个子青年形象出现在宣纸上,正是项薄。
夫子顿笔,微微侧头让开半个身子,“青鸿,过来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青年?”
袁天佑了然。
恩师根本不认得此人,只是通过自己关于此人的描述,便能凭空描绘出此人的形象。
“老师妙笔丹青,无人可及。”一记轻飘飘的彩虹屁来的正是时候。
夫子微微颔首,“我原以为能够解救青城的必定是个大人物,不想,居然是个青年!好极!好极!”
“老师何意?”
“此人于我大梁而言,绝对是大有裨益,可惜他不愿意被规矩束缚。我知道你此来的意图了,这种人也有弱点,想要对付也不是不行。”
“但我就不明白了,你身为堂堂县令,大梁正式官员,居然被一个散人吓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况且你手下有数十个衙役,还有一千多官兵,至于如此么?”
夫子隐隐怒气不争,暗含不满。
袁天佑吃瘪,他自然知道自己也窝囊,但是没办法啊,那人太凶勐。
“老师,那人刚刚解了青城危局,人气正盛,实在是不能动他。”袁天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不是老子怕他,只是老子看在你解救了青城的份上,不愿意抓你罢了。
但是他也清楚,这理由用来宽慰自己还行,骗夫子,那是妄想。
夫子默而不语,也不拆穿弟子,总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沏茶......”夫子坐下后,袁天佑急忙将茶端过来,“老师请用茶。”
盯着纸面上的青年画像,夫子抿了口茶,微微点头,“青鸿,若我所料不错,此人正义,不畏强权,大梁的国法于他而言怕是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我看不透此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就好像,他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老师说的是修仙界?”
这个世界有修炼者,也有各种门派,所谓修仙界并不是指另一个世界,而只是隐世于大山或者海上的仙山。
那里的门派有正规的修炼体系,修炼者被称为修仙者。
当然,也有一些修炼者会离开山海,来到世俗问心修炼,但是一般并不会参与人间事。
夫子摇头,“修仙者,老夫也见过几个。但是没有像他这种的。”
“那他来自哪里?”袁天佑此刻像一个求学的小学生,认真求知。
还记得他十二三岁的年纪时,便这般靠近夫子伺候。
后来年纪越长,反而越不受待见。
原因无他,人是会变的。
他的单纯和质朴都留在了那个年纪。
现如今,他又能站在夫子身边了,心里开心,同时察觉夫子神情里有些落寞。
不禁想,老师身旁的两个童子去哪了?
“哪怕是修仙者,也有规矩要守,但这青年不同。他行事怕是只求本心,纵然可以对付,但青鸿,你危险了......”
夫子一句话让袁天佑的心沉到了谷底。
“老师,请教我!”
噗通跪倒在地,袁天佑展现了自己满满的求生欲。
毕竟是自己的徒儿,虽然官道走的偏了些,但是环境如此,人想要不变,太难了。
何况,袁天佑算是个清廉的好官了,夫子对这个学生并不满意,但是也不失望。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我给你出个主意。”
袁天佑抬头认真倾听。
“第一,做好你为官的本分,青城破败需要重建,论杀人,你不及这青年,但是带领百姓恢复青城稳定和繁荣,你该是义不容辞且最有能力的。”
袁天佑点点头,谨记于心。
“第二,不要试图去谋害这青年。要完全对他不设防,他愿意来找你,那就让他找。他愿意动手,你不能还手,也不要求饶,注意节气!”
袁天佑点点头,但是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完全认同。
站起身,夫子将袁天佑扶起来,凝视他,“青鸿啊,青城大乱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这一句是问心的,袁天佑被夫子那寒冰入骨的眼神看的很不自在,浑身如坠冰窖。
“老师,我得了相令,出城搬救兵去了,此事你是知道的。”他立刻辩解道。
他想起了那年轻的衙役,临死前让他做个好官,想起了城里的流言蜚语,很多人说他关键时刻弃城逃走。
他很憋屈,觉得自己被冤枉。
如今,面对恩师质问,他依然觉得冤枉,因此表现的有些激动。
但是随即意识到,他面对的是夫子,行为失态了。
“你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么?”夫子微微摇头,对于这弟子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事到如今,生死关头,还不能正视本心。
“老师,我......”
袁天佑还想辩解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低头默而不语。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当初,青城最为严峻的时刻,全城希望他站出来的时候,他离开了。
借口是调兵。
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真的没怕过?
调兵的话,也许司承朗带着相令照样可以,非得他亲自前往。
借口是,姜丰载是他同窗,会给面子。
这两个借口,都算不得合理,袁天佑明白的紧,心里一阵紧张,“我原来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嗡!
彷佛被人重击了脑袋,他忽然天旋地转,身体哆嗦起来。
人最怕认清楚自己。
这种冲击往往容易让一个人崩溃。
袁天佑面皮抖动,无奈苦笑,“老师......”
或许只有从老师这里才能得到些许安慰了,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
夫子问心,知道自己的弟子悟到了。
但需要时间去整理,于是从他身旁绕开,离开书房。
“画像就送给你了。关键时刻或许能救你一命。”
夫子声音留下,人已经离开,袁天佑终于起身,盯着那青年画像,若有所思。
—————
三个月间,
袁天佑按照夫子所说,这些天来始终奔走在第一线,劳心劳力。
直到今天,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等来了青年。
按照恩师所说,衙门大开,所有的衙役全都不在。
袁天佑面前挂着一幅画像,他正俯身看去,看的很是仔细。
一幅画像而已,能挡得住项薄的杀心?
风带来青年的身影,袁天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你终于来了!”
袁天佑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心里却有些期待。
因为他忽然发现,这青年很会打心理战,三个月不来,让他提心吊胆了三个月。
如今,他反而希望早点解脱。
无论生与死!
“你当然不希望我来!”项薄手里拿着剑说道。
“可惜,他还是死了。他死的痛快么?”
“痛快,杀人无数,剑法也有了传承。”想起段青云死之前,项薄点点头。
“他本来不应该死!”项薄追言。
袁天佑低头沉思,“也许吧,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呢?他死了,才是解脱。”
“所以我也来让你解脱!”
闻言,袁天佑浑身一震。
他缓缓转身,看着青年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那射出来的杀气,张开双臂,“三个月前,我去学院问了恩师,如何才能让你不杀我?”
“你怕死?”项薄嗤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怕!我当然怕死!”要说以前,袁天佑哪怕心里怕,也绝难这么痛快的说出来,面子这一块拿捏的死死的。
但被夫子问心之后,他悟到了,有些东西摊开来说,其实也没什么。
“好,既然你实话实说,你可以选一个死法。我甚至可以不动手。”青年的意思很明显,袁天佑可以自己来。
这是一个让步,但不足以让袁天佑活着。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袁天佑抬手打断青年,“夫子让我修城,让我对你不设防,也许可以打消你的杀心。”
“他错了!我项薄不看这些。我杀你只有一个原因,你该死!”
“我知道,我重新审视过自己,在百姓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逃走了。这一条,我就不该活着。但我还是想要搏一下,也许我给你一个理由,你就不会杀我。”
“可以,我听着。”青年走进房间里坐下。
“不知道你可听说过七里镇屠城惨桉?”
项薄点点头,他正是从那里来的。
“那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了,但是和今次的青城之乱可是大有关联。背后隐藏着巨大阴谋,甚至危及到朝廷政权,幕后黑手更是权势滔天。或许不久的将来,大梁国将会如青城一般,大乱!”
这不是夫子所言,而是袁天佑回来后分析所得。
项薄面无表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哪怕朝廷权力更迭,你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这幕后黑手想要夺权,多半会采用活死人战术。就像青城一般,如此一来,百姓将会成为最先的牺牲品。”
“这一次青城因你而躲过一劫,但你走了之后呢?”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幕后主使之人不会放过青城。
“所以,我的理由很简单,我还有用,我对百姓还有用。”
“只要有我在,我定会护佑青城百姓以后的安危!”
袁天佑这是立下了誓言,和当初承诺段青云不会死一样。
项薄冷笑一声,“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人的诚信是一次性的,用过一次第二次就不好使了。
“幕后主使是谁?”青年提剑起身问道,一步步走进他。
袁天佑心里咯噔一声,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咽下口水,“北寒王!”
“你怎么知道?”
“镇魔司主事司承朗说的。”
“他又怎么知道?”
“镇魔司副主事王琛说的。”
“他呢?又是怎么知道的?”
“怕是伍家告知的!”
项薄笑了笑,“看来所有人都把罪责推到了那位远在北漠的侯爷身上,既然如此,我有一个问题。”
“请讲!”
“所有人都知道罪魁祸首是北寒王,怎么没人去找他兴师问罪?”青年质问道。
袁天佑退后几步,低头沉思道:“因他势力极大,在朝中的朋党根深蒂固,凭一人之力难以......”
“就像当初你离开青城,是觉得活死人不可挡,所以借调兵为由逃走?”
“此情形非彼情形!”
“在我看来都一样!”项薄掷地有声,惊的袁天佑再次后退,“杀了你,我便会去找那北寒王!”
“什么??”
袁天佑彻底惊呆!!
这青年,太过于胆大!
北寒王是什么人,他居然说要去找他算账?
疯了吗?
这是袁天佑的第一想法。
迅速冷静下来,他盯着项薄的眼神,那里面的坚毅让他自惭形秽。
这是真的!
脑袋里迅速思考对策,青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剑举起来了。
“慢着!”
袁天佑大喝一声,“此行北漠之地,路途遥远,你必定要耽误诸多时间。在你到北漠之前,你无法护佑青城百姓。我要是死了,他们更是无伞遮蔽!”
项薄不停,手里的剑依然挥下,眼看要斩到他的脖颈.
“暂留!暂留我的脑袋!等你从北漠回来,我确保青城百姓无恙,到时候自刎谢罪!”
剑未停下,只不过从一旁切过,错开了他的头颅。
项薄惊讶一声,砍偏了?
不对,有人在搞鬼?
他左右张望,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虽然屋外其实有袁天佑掩藏的无数士兵和衙役,但那些人都是凡人。
能影响他剑气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同样的剑气。
蓦然,他看向正堂挂着的画像。
那是他自己,儒家正气浩浩荡荡,迫使他后退了两步。
“这画有问题!”项薄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分儒释道兵等等,画像里便是儒家力量。
只是不知道,这层次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传言,儒家圣人可言出法随,项薄略有耳闻。
“是夫子?”
他听费阶说过,青城学院里有一位夫子,是隐居于此的大儒,修为深不可测。
而这袁天佑看来是他的弟子。
青年了然。
————
袁天佑浑身冷汗涔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居然还在!
他没有死,这是天意?
青年却明白,什么天意,乃是人为!
“你刚刚说什么?”他忽然开口问道。
刚才只顾着杀人了,没听清楚袁天佑临死之前说的,何况他也是急了,说的不清不楚。
“你可以暂时留着我的脑袋.......”
袁天佑迅速重复刚才的话,心里升腾出一丝希冀。
“罢了,既然你如此说,那我就信你一回。”
不知怎的,项薄居然改变了主意。
连他自己都很惊讶,纵然袁天佑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他明显被其他因素给影响了。
泰半会是那副画!
“这幅画我要带走......”项薄用剑指了指。
“当然可以。”
劫后余生,袁天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和命相比,一幅画又算得了什么?
等到青年带着画像离开,房间周围部署的兵力迅速聚拢,一个衙役冲进来,“大人,你没事吧?”
袁天佑擦擦额头的汗,“侥幸过关!”
“大人你不是说摔杯为号?我等等了一炷香,也没听见。”那衙役问道。
“忘了,本官一时间忘记了......”
...........
白莜君这女人是真的不靠谱,项薄心里这样想。
他从衙门回来,却发现四季纺大门紧闭,外面上了锁。
独孤兰和皇甫若风拿着行李,站在门外,一脸的无奈。
看这情形,明显是白莜君不辞而别了啊。
起初,白莜君说她要走了。
项薄信了。
可是她在这里又住了三个多月,直到肚子都大起来了。
项薄就以为她暂时不走了,至少也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料,他这去了趟衙门的功夫,她卷铺盖,挺着肚子跑了。
“哎,女人哪!”项薄摇摇头。
不过,相比于眼前的女人,白莜君的确省心多了。
白莜君虽然是猫妖,也有脾气,但本性里总是有妇道人家的温文大气,性格气质大方而不高冷。
总体来说,是个三观正直的女强人。
但是这个独孤兰可就不同了,她任性的有些可怕,以至于项薄一见了她,就想要下意识躲避。
这是刁蛮女友啊......他颇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