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上,褐色的乌鸦眼珠左右扫描,等到青年走出,红色的眼仁闪亮了起来,紧接着便是呜哇一声。
蹬地飞起,它顺着青年的攀爬踪迹同样来到了屋顶,一人一鸟将间壁僧寮的院子看的一清二楚。
一间当中的禅房紧闭,青石板上一丝丝的落叶也无,水渍的痕迹也在,可见这里洒扫的勤奋。
只一点,青年不明白,宁科和尚几乎算的上有地位的了,怎的偏偏住在这犄角旮旯的禅房里?
且不看那些做大学问,有大智慧的和尚,往往不在乎虚名,也许寺庙只挂个职位,可做的偏偏是看守,洒扫之类……
但是有一点,项薄总可以确认,那个看山门的胖和尚,决计不是这样的和尚……
又说不出他多品劣,最多是和一般人一般无二罢了。
院子里有未干的水渍,青年落地极为讲究,单脚点地,不曾发出一点点声响,这对于他现在的身体来说,简单的很。
他步伐稳健,有时候又像一张纸飘飘然,总之,不留痕迹的来到了禅房门前。
因剑不在手,底气不足,又因心里着实没有把握这宁科和尚一定是某种妖魔,这一趟注定只能是探访,私底下的……
他也学着栓他娘的做法,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却不眯左眼,只看了上去,右眼彷佛钻进去,偷摸的瞧着。
俊美的和尚并不在,屋里干净如洗,本身并不大,床,桌,禅座都一目了然,青年顿皱眉,因他闻着身后的呼吸声了。
甫一回头,果真有个俊美的和尚,他和他一样,脚下没声。
四目相对,总有些尴尬,这时候,青年心里抱怨此时在屋顶放哨的乌鸦,它居然没看着,或者说看着了也没提醒他。
“施主……”
宁科和尚神情里有一丝慌乱,很快镇定下来,只一张口,唇红齿白,声若春泉叮冬,他的妩媚多半中性化,迷的到女人,化的了男人。
不知怎的,看着眉间愁绪千转,童仁里清澈万分,姿态一分羞赧的和尚,青年心里也生了滴咕,“这样的人,能是妖魔?”
他本想逃离这里,可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何必多此一举,干脆揭面,实话说。
“这根香是你祷的罢?”
青年伸出手里的半截青香,问道。
和尚的慌张又多,双手合十彷佛是他的动作标配,凝眉一瞧,这是寺庙里特制的青香,只他这里可以祷告,祁用。
他想起来,这是村民们付费才能享用的。
他本觉得出家人度化世人是本分,可主持坚称,倘若让那些个人不因果而得福,这份度化便成无用之唐捐,人人可以不再努力劳作,只一柱香便能万事休矣,与守株待兔何异?
况乎如此一来,村民们想必不会事事求,着重病在身,或人命干系之类,方才问求,十两银子得一命安好,不贵……
宁科和尚对于自个祷香的用力程度是深知的,一夜盘坐,从不懈怠,听闻效果一直好得很,反馈的无非是歌颂他功德无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
所以,他慌张后就想,敢情眼前的青年也是来择他道谢了,只是误打误撞闯进了这里。
于是,他点了点头……
嗤……
青年没有多说什么,手里多了个打火机,在和尚面前点燃了香。
四周静悄悄的,古槐,菩提落叶彷佛静置半空,鸟儿也静置了一般,空气凝固的有些沉闷,呼吸一口顿觉粘稠。
和尚发觉喉咙里多了些痰水,咳了一声,实在有些看不懂青年的举动。
可他着实不敢动,只望着飘出来的香气,丝丝缕缕的勾住了他的鼻翅,这是他第一次闻自己祷的香,有些烟火气,他心想…
但紧接着,和尚忽觉脑壳子一阵剧烈疼痛,眼神逐渐暗澹下去,眼前青年的身影愈发模湖,最后竟成一条线了。
他没有昏倒,只是嘴角一咧,多了一份邪气,戏谑的眼神浮现,死死地盯着青年,彷佛盯着一具尸体。
青年恍然,这怕是少见的精神分裂症罢……
这倒是让他陷入了抉择,一半是普渡众生的高僧,一半是邪气滚滚的妖魔,只因为同住一个身体,他便无所适从了。
天可怜见,佛与魔一线之隔,而宁科和尚,便只是载体罢了。
哒哒哒!
禅房院子外的脚步声传来的正好,急匆匆的,不止一人。
和尚面色一顿,神情恍若隔世,恢复了他的得道高僧模样,再一回头,青年已然消失不见,他茫然摇了摇头。
“师兄,方丈有请……”
进来两个面皮白净的青年和尚,双手合十,一进到院子里,立显恭敬。
……………………
广王殿,
澹山寺少有的,并不对外开放的贵宾接待场所。
大殿内并不供奉任何僧佛,只中间一面神凶煞的尊像,手持金刚鞭,浑身挂金轮,号称广普天王。
第一走进来的是个金甲将军,手不解剑,眼高于顶,四下打量后,横坐在椅子上。
其后跟着这寺庙的主持,无色和尚,长眉少须,瞅一眼,很慈祥……
再后跟着的便是监院,武僧打扮,人强气粗,眉眼亮堂。
过一会,门口几个士卒打扮的,抬进来一门板,白布下横着一具尸体。
“段将军,宁科正在朝这边赶来,请稍等片刻……”主持无色和尚立在将军身旁,顺着眼说。
“莫叫洒家等急了。”一身豪强气的将军多有不满,抱怨一句。
“是是是……宁从,宁来,快去催促……”
言罢,两个青年和尚身形急匆匆退出去。
…………………………
“将军,人已经死了多时,小僧恐无能为力。”
被邀请来的和尚揭开门板上的白布,初见惊慌,很快镇定下来,耸动喉结。
“什么?你可知此人是谁?”旁边竖着一手持长枪的甲卒,瞪眉竖目,“他可是我们翼长之子!”
很显然,所谓的翼长,当指的是金甲将军。
老主持无色插进来,忙为宁科和尚打圆场,“非是我等不出力,实在是难以起死回生。”
“容易我就不来找你们了。难也罢,不能也罢,总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要他活着。”
金甲将军厚唇两合,脸面微霜,语气不容置疑,大有一言不合就翻脸之势。
见之,无色和尚反倒是挺直了腰杆,镇定道:“将军,澹山寺虽非京城天子脚下,然也有朝廷敕封,天子不曾到访,可驻守北方的寒王也曾亲自手书,隐寺之名,无出澹山。”
“可是那位拥有十八骑的北寒王?”金甲将军忽的站起,显然对于北寒王之名颇有忌惮。
但又转头思量,“我乃西军中述职的翼长,按理说也轮不到那北军来管,只是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更何况这还大了不止一级。如此一来,道是有些棘手……”
他态度忽的谦卑起来,一微微侧躬身,双拳一抱,“方丈,今日来实属不得已。”
“我小儿今年正十六,如此年纪已经投了军营,好报效国家,奈何……”
“高僧若能抬抬手,将我这苦命的儿救回来,我伍家定有厚报。”
“将军姓伍?”老主持讶然,“可是青城伍家?”
“不错……方丈认得?”
“如此啊。”
老方丈神色微变,小步走到宁科和尚身边,低声,“往北百里,有青城一座,伍家是那里的名门大户,为我澹山供奉香火可谓是年年不断,你看……”
宁科和尚不谙世事,可是也了然,是了,既然是大客户,总归是要给些面子的。
只是,他方才细细看过,少年身后的箭镞正中心脏,想要还阳,几无可能,除非……
冬冬冬!
冬冬冬!
他顿觉心头跳动的厉害,意识也模湖,两只手居然不由自主的抬了起来,合十道:“既然是方丈嘱托,小僧当尽力。”
待他最后一点清晰意识消失,宁科和尚已然换了个模样,眉色阴沉,转头对金甲将军道:“将军,让他换个活法,可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