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任,您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厉律又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方有福的步子问。
方有福呵呵一笑:“哪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小厉你是喝多了?”
他好像是真的没听到任何声音,都懒得回头看一眼,继续散步。
但是那哒哒的脚步声却响彻厉律耳畔,一次比一次清晰。
他忍不住一再地回头寻找,但能看到的始终只是空荡荡的人行道。
“主任,我觉得不大对劲,我们可能得跑起来了。”厉律盯着身后昏暗斑驳,却始终空无一人的人行道,朝方有福伸出手,想要拉他一起跑。
但是方有福淡笑着推开他:“要跑步你自己跑嘛,我年纪大了,跑不动咯。”
“哒、哒、哒……”
身后的脚步声如鬼影随行,厉律最后一次回头,就看到几米外有个东西在动。
那东西幽幽的飘在半空中,似乎是一颗鲜红的人头。
方有福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麻木的微笑,机械地往前走着。
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他才停住脚,回过头。
厉律的身体倒在地上,头正从半空掉到地上,就掉在方有福脚边。
血从厉律的脖子往外喷,嗤嗤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方有福僵住,半晌。
“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方有福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厉律的血在飞快蔓延,很快在地上积起一大滩鲜红粘稠的水洼。
而他掉在方有福脚边的头脸部朝上,无神的双眼就那么睁着,像是完全没料到死亡的降临。
这一幕让方有福看得心脏狂跳、目眦欲裂,全身像个运作着的马达,疯狂地颤抖。
“小厉?小厉啊!”
方有福试探着叫了两声,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然后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又惊恐又悲伤地低声痛哭。
哭了有十几秒钟,他才颤抖着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同志,救命,救命啊!出事了,我同事就死在我身边,安同路小吃街斜对面,就在人行道上……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回头,他头就没了……快来!你们快来!……”
打完电话,手机就滑落下去,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方有福双腿发软已经无力站起,只能惊恐地往后挪,一直远离厉律的尸首几米,被人行道的防护栏抵住后背才停住。
然后他逃避一般的闭上眼,双手揪着头发,把脸埋在两腿间,呜呜咽咽的嚎哭不止。
“小厉……”
方有福今年四十八岁,满头的黑发中却已经夹杂着缕缕银丝。
从厉律进公司起,他就管厉律叫小厉,一叫就叫了三年。
他亲眼见证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崽,迅速成长为稳重杰出的公司重要员工。
三年说长不长,但对方有福来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短的他充满恐惧。
四十一岁以前,他一直在一家国企工作。
薪资一般,福利不错,法定节假日和双修都会照常放假,工作也不繁重,每日算得上轻松。
但是他适应不了那里的环境,也厌倦毫无热情的工作。
于是他顶着全家的压力,任性地辞了职。
这不是到了四十岁的男人敢做出来的事,这是背负着“作死”、“愚蠢”“等着将来哭吧”的骂名的沉重选择。
唯独支持他的信念只有一条:人生只有一回,我得做我喜欢做的事。
之后他花了一年多重新拾起了荒废许久的大学专业,然后应聘进入了现在的私企工作。
作为一个既不善交际,业务能力又一般的普通人,在私企这种完全原始的竞技场,他走的也十分坎坷。
因为年纪大,起步晚,反而比刚出校门的学生娃更不受待见。
他奋斗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从公司底层爬到了副主任,这才才让亲人朋友相信,他的选择不算错。
在拿到第一份属于副主任的薪资待遇时,方有福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了目标:三年转正,把自己职位前面的副字去掉。
只要努力,副转正,在私营单位本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厉律来了。
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和所有新来的实习生一样,青涩,质朴,还有点怕人。
新人两三年内基本没法在公司出头,甚至大部分实习生根本也不会真的在实习公司干上两三年。
年轻人浮躁,急于求成,往往实习期都熬不过就跳槽了。
但厉律显然是个异类。
他比方有福见过的所有年轻人都稳,踏实,肯学,懂礼貌,有分寸,还长得好看。
在靠技术吃饭的部门里,当自己的手底下冒出这么一个下属,谁能淡定?
方有福的心态逐渐乱了。
也就四十多岁的阅历让他明面上稳住了,没有表现出肤浅的嫉妒和打压。
只是当最近的一段时间,公司里逐渐传出赵总要提拔厉律做主任的消息。
方有福的心态彻底崩了。
每到公司例会,赵总毫不吝啬地表现对厉律的重视和赞许时,他心里就像被蚂蚁钻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心绪不宁,彻夜难眠。
人跟人真的是有差距的,别人轻易能做到的事,不代表自己也能做到。
正是这种差距,让人类有了褒贬对比的标签:
天才和庸人
健谈和口拙
合群和孤僻
……
方有福呜呜咽咽地哭嚎着,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原本,他觉得至少在善良和邪恶的标签里,他能够得到象征褒义的那一个。
但是他彻底完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下子把他过去那么多年的努力全否定了。
厉律没有错,也从没得罪过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是他没法不恨,无法释怀,嫉妒得要疯!
所以一周前在大街上,一张标着“平价杀人,后顾无忧”的宣传单飘到他手里时,他忐忑地将宣传单收进了口袋里……
“小厉……小厉啊……”
方有福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反反复复的,都是在叫着他对厉律的常用称呼。
好像如果没有人来打断的话,他能一直这么重复着哭嚎下去。
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方主任,您哭成这样,是因为后悔,还是害怕?”
熟悉的声音让方有福全身一僵,哭嚎声一下梗在喉咙里,并且连呼吸和心跳都吓得好像要停住。
他慢慢松开紧紧揪着的头发,缓慢的,发颤的,不可置信地把头抬起来。
随着视线抬升,他看见树影斑驳下,厉律笔直地站在面前。
地上没有血,厉律的头也没有掉。
他好好地站在原地,衬衣干净整洁,双眸深邃,正冷冷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