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泪水干涸之时,姑姑走了进来。她已经从机场回来了。“英睿……出去吃中饭吗?”
“……嗯。”席英睿轻缓地点点头,随后从床上坐起来,走出房门,段秀涵跟在他身后。饭桌上,他的姑父正戴着老花镜看手机,英睿一眼都不用看就能知道,姑父一定是在用手机看新闻。这些日子没见,他的亲戚们似乎都苍老了许多,而早在他离开之前,姑父就已经早早进入老龄化生活。现在更甚。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席英睿试图用这样的黑『色』幽默来宽慰自己。
“英睿,你外公外婆一会儿就上来。”姑姑将菜端到桌上,这么对他说道。英睿木讷地点点头,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感到感激,但他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自己的外公外婆。自从自己的母亲出事之后,他就和母亲家那边的人很少相见了。虽然他知道他们在看到自己被席俊哲折磨的惨状之后,也一定会义愤填膺,但是这样的同情,更加让他难以接受。这个世界上,比所有人都憎恨你更可怕的事情是,所有人都可怜你。
“啊……南宫附中那边又出事了。”餐桌上,看着手机新闻的姑父突然嘟哝了一句,但这声音在席英睿听来却低沉而忧伤。他全身一颤,忙看向姑父那边,姑姑和姑父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英睿。席英睿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双手的残疾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笑出来——就像段秀涵那样。他对自己的亲人笑着:“没事的……学校那边,发生什么了?”
“……说是又有新的学生出逃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姑父似乎才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似乎是一个叫周欣媛的女学生……”席英睿的心跳空一拍。周欣媛?“但是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姑父看着自己的手机说道,推了推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英睿感觉到自己失去的无名指又在隐隐作痛。“本来你那该死的老爸是想要处置掉她的……但你们的校长据理力争。也就是穆宫陇他……他据说跟造乌组织有关系,是他在组织那边游说,最后总算是阻止了席俊哲,留住了那女孩的『性』命。不过现在她也在受监视呢。”
“周欣媛吗……”席英睿兀自喃喃。姑姑和姑父曾经参加过家长会,但可能对周欣媛没什么印象,也并不知道她和英睿是一个班的。他如同呓语般念出周欣媛的名字,恐怕只有段秀涵一人能理解这三个字的分量:这包含了这些年来他与这所学校的所有人,所结下的深厚羁绊啊!
那是无法割舍的,具有强烈感情的友谊的纽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除了周欣媛,又有多少人正在遭受造乌组织的摧残呢?而且先前还出了李浩文那样的事……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去了。他无法再看到他们受到伤害,那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的人……店长……母亲……云儿……以及……曾经被他视为重要存在的人们,最后都已经不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为了剩下的这些人,他也要活下去,摧毁造乌组织。他要为了这个而活到复仇完成的那天。为了他的朋友们。
可是,除了段秀涵,现在的你吗,还有朋友吗?席英睿惊觉自己无法再去看自己的亲人,否则泪水将再次流淌而下。他上一次还在学校生活,已经是一年多前的秋天了。在那次改变他人生一切的秋游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学校,再也没能见到那些他尚未说出“再见”就再也无法相见的朋友们。再之后,朋友们的记忆都被抹去,世上除了段秀涵与他的亲人,再无人记得曾经还有一个名叫“席英睿”的人与他们生活过。
尚为孩童,就沦为了父亲工作的牺牲品,母亲被『逼』得跳楼『自杀』,自此被送到亲戚家,世上再无他的血亲。人人都教诲他要感恩,好似那场悲剧有属于他的罪孽。
从那天起,席英睿就习惯了拿玩世不恭的微笑掩盖心中的痛苦,拿对他人的取笑掩饰自己的自卑。姑父和姑姑于他而言好似父母一般,但一个难以正视的事实一直回旋在他的脑海——那个生下的男人,那个人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受到制裁。
被同学、生父所取笑,一个是诞生我的地方,一个是我成长的地方,我该怎么选?那时的席英睿,选了看似离他近的一处,将店长骗出书店,其实不需多少勇气,真正考验的是面对那张熟悉的脸,信任的脸。但死亡仍然令他瑟瑟发抖,尤其是在那之后,他最无法接受的死亡……虹翼的死亡。
然后,他回到了生身父亲为他所制造的牢笼中。他就像席英睿一生梦魇的缩影,只是当时的那一丝光亮已被自己亲手熄灭,面对无尽的梦魇,他屈服了……
其实屈服并不痛苦,反是一种解脱,没有席俊哲的折磨,没有抉择的『迷』茫,没有一切,只做听命的无名氏……店长死了虹翼死了与他无关,“我是无名氏。”他告诉自己,然而,当看见自己暗恋的女孩被稻妻大人折磨,他终究无法承受。一切以往的罪孽,被眼前的一幕所唤醒……无法逃避。他知道自己过去所犯下的那些罪孽早已没无法洗清,永远无法原谅。
很久很久以前,他那些远大的抱负都失去了实现的希望……甚至他都无法做回男人。
但席英睿能够让韵美不成为第二个无名氏。
他带着韵美出逃,然而韵美却消失在了江中……而后,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光。那是个完全光明的世界,没有悲伤和痛苦的世界,洁白的世界……云儿。然而,造乌组织的罪恶终究还是用黑暗蔓延了那片纯白,点缀着鲜血的猩红,尸体悄无声息,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新的光,但那终究只是自己的臆想。太阳下山以后,蜡烛无法代替,有些黑暗,永远无法被光明照耀。
虹翼呢?虹翼……他黯然离开餐桌。自己当初考试不及格,遇到困难的时候,是虹翼帮他申请到了补考的机会;当他有困难的时候,虹翼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虹翼有困难的时候,他在哪里?虹翼死的时候,我又在哪里?我应该和他一起死的。
不……死的人明明应该是我。虹翼是个比他好太多太多的人,那家伙的成绩永远那么优越,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性』格虽然有些高傲,有些冷淡。他只是憋在肚子里不说,虹翼那家伙,一直以来都只是不懂得表达自己的爱啊……可我呢?一直以来,他都浑浑噩噩地活了过来,对未来没有追求,待在家里的时候只会打游戏,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毫不脸红地说脏话骂人,总是在课上和老师作对……虹翼的价值,远比自己要大。
然而虹翼死了,席英睿活了下来。
席英睿无助地望向身旁的段秀涵。他多么希望有天突然惊醒,李老师的粉笔还能砸在自己的课桌上,旁边还能听见虹翼拆扣笔盖的声音,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初二(2)班的教室里,黑板上写着李老师那些看不懂的数学题,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一场梦,桌上满是睡着时流下的口水。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能告诉段秀涵,说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然后秀涵则像从前那样骂他白痴。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教室,一切都那么温暖,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还充满希望。
无名氏啊,那个爱笑的南宫附中的席英睿,再也不会笑了。
在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留下来的时候,敲门声响了。他连忙『揉』『揉』眼睛,姑姑打开门后,外公外婆走了进来。席英睿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当他们看见自己的时候,他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独处惊恐和怜惜。段秀涵带着他走上前去。
“英睿……你是英睿吗?”外婆惊恐地问。席英睿只得苦笑,头发已经开始长出来了,之前也洗过澡,将身上流浪时的所有污垢都洗干净,但仍然饱受折磨与摧残,骨瘦如柴,即便是亲人也很难认出——更何况是像外公外婆这样长年在外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亲戚。
“英睿……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外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下一秒,外婆就已经冲过来抱住了他。多年没见,家里的老人们都已经发福,而席英睿也很久没有体验过被这样温厚的怀抱包裹的感觉了。他咬着嘴唇,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让泪水流下。
“是席俊哲那个混蛋干的。”姑姑在一旁怒斥自己的弟弟,“他将自己的亲身儿子带走,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她来到英睿身前,按住他的肩膀:“这是你们的外孙,看看吧,他被你们的女婿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这就是我那该死的弟弟干的事情!”
他看见外公外婆都愣住了,脸上的神情错愕且惊慌。姑姑闭上眼睛,屏息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而这时,姑父也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的外公外婆说道:“席俊哲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们都可以看清楚了……我们现在打算上法院举报席俊哲,我们这边也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配合,在警方和法庭面前为英睿作证……毕竟,就算是为了徐优蕊……她也不容易啊,遇上这么个人渣。”
期间,席英睿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四名成年人之间谈话,和段秀涵一起。大多都是在为席俊哲所犯下的那些禽兽行为而愤懑不堪,但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席俊哲所犯下的罪行,简直人神共愤,他们将联合在一起,给予席俊哲法律的惩罚。